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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今年第一場冬雪,六角晶花搖搖擺擺翩旋飄飛,一片一片,將風雅的彤紅院落妝點成碎玉亂瓊的銀妝世界。

 

年輕的子族繼承人,披戴新裁的羊毛大氅獨自隅坐,賞玩一片天地無聲的溶溶景緻。靜寂裡,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辰殿下,未族的夏塵求見。」

 

生脆突兀的嗓音,打斷辰的良好興致,天生自帶沉重威壓感的他,聳聳肩,讓丁的貼身護衛,走進眼前的雪白無豔中。

 

「我替丁殿下捎來新採的包種冬茶,為辰殿下沏上一壺先嚐為快可好?」

 

一張圓融討喜的盈盈笑臉,向來很難讓人拒絕。當甘甜清新的香氣縈繞在鼻翼,兩份同時遞上的雪兔和子與豇豆紅瓷杯,是夏塵機敏體貼的小小心思。

 

「還是一樣這麼面面俱到,怪不得丁挑不出你半點毛病。」

 

辰咬了口糕點,微酸微甜的洛神花豆沙餡兒,恰到好處刺激味蕾,即使王者對醬油糰子情有獨鍾,也不由得滿意地微微瞇起銀鼠色瞳子,享受口中餘韻。

 

一聲淡淡笑罵,是他不常有的衷心讚譽。

 

「辰殿下過獎,我還得去各族一趟,先告退了。」

 

青年優雅旋身退離,與那人擦肩而過,他揚起很輕很輕很輕的笑容,好似,忘了發出聲音。

 

沉浸在午茶甘美滋味的辰,直到眼前陰影籠罩,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眼前完全障蔽暖陽的人,是好段時間不曾碰面的稻見。

 

丑族繼承人漾著大大的笑靨,如同朝陽般溫煦。三個月內突然抽高的身版,一時之間,竟悄悄刺疼了辰的雙眸。

 

赴約過早的青年,即使弓著腰彎身微笑,還是給人不小的壓迫感。顯而易見的劇烈身高差,讓王者不承認地升起不悅感。

 

Inami,坐下。」

 

在稻見面前,向來綻露最直接情緒反應的辰,不怎麼高興地斥喝了聲。青年的脾氣一向很好,兼之,映在他眼眸底的王者,和某種軟綿綿的糖花小動物劃上等號,也就沒怎麼在意對方帶了點稜角和尖銳的單純傲慢語調。

 

「辰,你好可愛哦。」

 

大掌自然而然蓋在王者柔軟的淡銀色髮絲上,恣意地搓了搓,揉亂辰梳攏整齊的髮。無心的話語,卻讓子族少主,產生想把對方滅口的惡劣衝動。

 

稻見似乎沒有感受到辰的不豫情懷,自顧自地握上王者捧著杯緣的指骨,輕巧地拉了過來,啜飲。

 

「甘醇潤滑,清香幽雅,紮實濃厚的木質香氣,引人心醉,即使我不太懂茶,也喝得出來這是極品。

 

辰,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肩挨著肩的姿勢太過親暱,加上被觸碰的指尖,傳遞青年特有的熾烈熱度,讓十分不習慣與他人肢體接觸的王者,瞬間整個愣住了。

 

他像個精緻不已的偶人,隨著稻見的動作翩然起舞,等到回過神來,掌心裡吃一半的雪兔和菓子,已被對方消滅得一乾二淨。

 

始作俑者正端著自個兒的茶杯,添上第二杯新茶,滿臉愜意滿足。

 

「謝謝招待,唔,辰你怎麼臉紅了?是不是小院太冷了?我們進屋內烤火吧。」

 

青年不知所以,但要分辨自幼認識的王者瓷白臉頰上漆染的不顯眼緋紅,卻不構成任何困難。

 

溫熱的掌心,貼在辰的背脊上頭,將對方,輕推向前。

 

而,王者面容上的薄色彤紅,甚至晚些時辰乾來訪為止,都無法消褪。室內太溫暖了,青年伸伸懶腰,一個翻身,理所當然,枕上他的雙膝,酣夢正甜…。

 

「稻見這小子,會不會躺得太舒服了?」

 

不意外的人影,以讓人瞠目結舌的大剌剌姿態,堂而皇之躍入乾的眼簾,他,忍不住調侃了辰幾句。

 

要掉不掉的和著,鬆垮垮地掛在臂彎間,酣睡的青年,一手緊緊捉住王者白皙皓腕,另一手,扯著子族繼承人自然垂落在地的友禪染和服衣襬,連同一縷碎髮,擰成圈圈漣漪。

 

辰不鹹不淡地瞪了乾一眼,沒試圖挪動身軀,那顯然,白費力氣。

 

「話說回來,這傢伙的身子會不會抽長得太快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辰,你還要繼續以醬油糰子充飢嗎?」

 

不會放過任何揶揄兄弟的機會,他狠狠地挖苦,各種意有所指。辰的進食意願,和身高成正比,連離這個外傅之年的奶娃兒,都快與王者齊高了…。

 

被不留情面戳中痛處的子族少主,淡魄的眼眸,懶洋洋地睨了對方一眼,警告意味兒十足。

 

只可惜,在稻見面前只有傻傻被牽著鼻子走份兒的辰,在乾接收訊息之前,被出奇不意翻身的青年,直接壓倒在身下,動彈不得…。

 

戌族繼承人見狀,一聲不吭地起身,優雅而異常暴力地抬腳狠踩稻見的脛骨,直接讓對方痛醒,一勞永逸。

 

受虐的青年,可憐兮兮地睜眼,一臉無辜與辰四目相對。而後,骨碌碌一躍而起,順勢將王者拉了起來。

 

稻見身軀微向前傾,與辰貼得好近好近,十分自然地替王者整理凌亂敞開的和服,理了理淺銀色的髮;辰靜靜垂著眼眸,任由青年越界的親暱,他,竟不知該怎麼推拒對方。

 

乾雙臂環胸,作為一個忠實的旁觀者將這一幕荒腔走板盡收入眼。不愛被人觸摸的辰,有沒有注意過,稻見的距離,太過親近?

 

只是順路過來探望案牘勞形,總有一天會被公文壓垮瘦削肩頭王者的他,突如其來,興起了一個荒唐而大膽的念頭。

 

「稻見,陪辰用餐過後再折返丑族如何?」

 

替代邀請出口的那一剎那,一如乾所想地接收到王者溢著黑色氣息的不明目光。愉快被證實的臆測,讓腦筋動得飛快的戌族少主,迅速制定嶄新的軍略。

 

「子族這個時令的白味增野菜鍋特別爽口入味,辰,我們一起去吃,好不好?」

 

徵求王者同意的青年,翠綠色眼眸底,眨著比喜歡還要溫柔的殊色浮光。霎時察覺連本人都還不懂的隱晦情緒的乾,不想代替兩人,作答。

 

如果是稻見,能否讓只曉得成全九曜大義,無怨無悔的辰,不顧一切?他,拭目以待。

 

乾離去後,認真考慮和王者一塊兒吃飯的青年,理所當然牽起對方帶著細繭的修長指掌,那是,他自年幼時起,經年累月堆積的習慣。

 

辰沒有甩開這份溫度,應該說,自金黃稻浪裡撥開垂穗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就抽不開了…。

 

這份心照不宣的秘密,直至王者舉行成年禮的那一天,才硬生生逼迫自己改掉。但,銘刻在骨血裡的習性,卻怎麼也忘不了,稻見當時有些落寞的祝福笑容。

 

辰不愛有人碰他,卻拿稻見毫無距離感的貼近以及離執拗的碰觸沒轍。

 

兩人並肩、牽手走在子族皇城外落雪的大街,青年身上的和服,依舊那麼單薄。衣料底下日漸精實的肌肉紋理,讓辰,有些別不開眼。

 

「又理所當然把我當成糖花小動物了?」

 

必須仰起頸骨,才能與對方視線相交的現狀,使得王者的內心,再次浮湧某種不知名的黑色情緒。

 

「辰,你一直都很可愛啊,唔…。」

 

總是很天然的青年,話沒說完,突然接收到王者不高興的沉默電波,很識相地截斷後半段的未竟。

 

「我可以在你這兒住上一段時間,直到融雪。」

 

子族少主形狀姣好的薄唇,溢出幾不可聞的一聲輕笑。九曜的冬季,嚴寒刺骨,不過當稻見待在自己身旁時,似乎,溫暖了些。

 

他的眼神,輕飄飄落在彼此的穿著上,而後,再度流瀉風動琅玕的悅耳笑聲。

 

「稻見,我覺得有點冷。」

 

辰不輕不重地提了一句,一件帶有人類體溫的外掛立刻落在肩頭上,略略夾雜陽光氣息,很是清新好聞。

 

打著豔紅油紙傘的青年,脫了自己原本的和服給王者,換上一件外出時刻意攜帶的備用品。

 

雖然他不太容易有寒冷的感受,不過,得顧忌一下對方的感受。

 

稻見慢慢注意到,冬令時節到訪時,辰似乎對他身上的和著特別有興趣,總是會用各式各樣的藉口索討,當得償所願的那一刻,俊美臉龐上清豔似幻的笑靨,天真得像是得到全世界。

 

生在立於九曜頂點的帝王家,個性不服輸,力求盡善盡美的辰,青年卻單純希望對方,擁有尋常人家的喜怒哀樂。

 

「我們去買醬油糰子,再回你宅子好嗎?」

 

悄然鑽進肌膚的寒風,針戳一般的觸感,讓稻見決定修改原有的行程。他心心念念的野菜鍋店家距離子族繼承人的宅邸有好些路程,夜寒露重,似乎有些折磨微微畏寒的辰。

 

晏起的王者似乎不曾察覺,漫漫冬夜,總有個人無聲無息摸上自個兒的床褥,鑽入被窩,充當人形暖爐,讓他,一夜好夢。

 

默認稻見的提議,兩人慢悠悠走向熟悉的點心舖子,在那兒,與連袂而來,買了塊兒熱騰騰的抹茶雞蛋仔,隅坐茶棚,剝著分食的丁、庚,不期而遇。

 

只是以修長指骨剝開手裡的甜食,卻沒有分毫想品嚐意思的未族繼承人,一雙蜂蜜色的眼瞳,滴溜溜地轉著,來來回回,打量似乎和平時氛圍不同的年輕王者。

 

人味外皮目前貼在身上的他,沒有戳破瞬間捕捉到的小小癥結點,他只是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拉著專心吃雞蛋仔的庚一同離去。

 

「庚,來我的小院煮火鍋好不好?一個人用餐,很無聊啊。」

 

「他們兩個的感情還是那麼好,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稻見笑笑感嘆,抬首,見天穹上的雪越落越大,再度為辰,打一把紙傘,懷裡抱著甚為對方所喜的甜點,一同折返。

 

「辰殿下,有份公文需要您立即過目。」

 

冬璜不似一族禁軍首領的乾淨嗓音裡,透著歉意。遞上燃眉之急的薄薄書頁,佔據自家少主的注意力。

 

「稻見,你先上小廳用餐。冬璜,立刻讓膳房準備,不准怠慢。」

 

辰經常性作息不正常,加上對進食有某種程度的抗拒及排斥,除了維持最低生理機能運作外,不太願意吃東西。

 

然而,這樣的他,卻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稻見餓肚子。

 

舟車勞頓,此時此刻飢腸轆轆的青年,從善如流接受王者的安排,尾隨對方貼身侍衛的腳步,走入一場意料之外的進退維谷當中…。

 

「稻見殿下,不合您的口味嗎?」

 

見向來隨和好相處的年輕皇子,一臉怔然地盯著餐桌瞧啊瞧的,滴水未進。連小宮娥想為之盛湯夾菜,都被青年微笑婉拒,心中警鈴大作的子族護衛統領,連忙詢問稻見的個人意願。

 

聞言,青年露出有些困擾的神情,只是笑了笑。

 

察覺事態嚴峻的冬璜,飛也似地來到自家殿下的書房,正好與處理完公務的辰,碰個正著。

 

「如此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王者不冷不熱地斥責,自己的近衛不跟著稻見,在他眼前轉悠做什麼?一個無意間掠過的念頭,破壞辰平靜無濤的心情,登時,壓迫感重得讓人難以喘息。

 

「稻見殿下什麼都沒吃。」

 

戰戰兢兢地開口,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勇護衛,甚至,不敢與眼前未屆弱冠的瘦削身軀,四目相接。

 

辰冷冷地睨了冬璜一眼,慢悠悠回到接待用小廳。見青年正襟危坐,當真不曾用膳的那一剎那,驚起,心中波瀾萬千。

 

「你,沒動筷子?」

 

稻見勾開尷尬為難的笑容,不確定自己要不要老老實實傾吐事實。他很清楚,自個兒一句話的分量,足以決定子族下人生死。

 

猶豫了好段時間,最終,敗陣在辰冰冷毫無溫度而未從自己身上別開的眸光中,輕輕開口。

 

「我成年之前,不能吃牛肉的,但這滿桌子的和牛…。

 

誰負責今晚招待丑族皇子的膳食,拖出去斬了。」

 

子族少主缺乏起伏的嗓音,波瀾不興下達命令。他並不容許如此粗糙不堪的錯誤,在青年面前,活生生上演。

 

「辰,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做…?」

 

擁有一副柔腸的稻見,幾乎是垮著臉扯著對方的衣袖哀求,太過明白王者的脾性,青年不得不硬著頭皮,挑戰那份至高無上的權威。

 

辰淡漠地望了稻見一眼,再轉頭瞥了瞥冬璜,心領神會的衛護,霎時,銜令而去,在丑族繼承人看不見的背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迅雷不及掩耳間,一刀宰殺讓自家少主丟人現眼的庖廚,不眨一下眉頭。

 

「稻見,不要像個戲棚底下的魁儡,折辱你的尊貴身分,放手。」

 

他想搶救回自己的袖袍,卻莫名其妙變成被青年摟抱在懷裡的光怪陸離,稻見灼熱氣息薄噴在頸骨的片刻,高高在上的辰,耳根子不受控制紅了。

 

和牛終究倒盡了青年的胃口,即使王者旋即讓人撤換菜餚,更替成丑族個人偏好的菜式,稻見的筷起箸落,仍舊顯得意興闌珊。

 

「對不起,滿屋子縈繞牛肉的氣味,我有點想吐。」

 

被辰如炬的精悍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青年輕聲低喃,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他是不是,應該找更好的藉口,挽救廚子捏在自己手中,轉眼灰飛煙滅的性命?

 

Inami,看著我。」

 

王者默默脫下自己的彤紅手套,主動伸手掰過青年安安靜靜別開的清俊臉容,將掌心,貼了上去。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別說謊。」

 

王者十分執著地要討一份答案,給人這麼捧著臉頰,饒是稻見神經粗長,也不由得微微粉了雙頰,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不是,造成你的困擾了?

 

未成年不吃牛肉是丑族皇室的不成文內規,子族僕役不曉得情有可原。不過,礙於我的身份,讓你不得不做出決斷。」

 

青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訴說,字裡行間盡是稻見打從娘胎裡帶,對王者無盡的包容與體諒。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辰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輕描淡寫將自己的真實情懷,寓寄在詩人的千古絕唱裡頭,淡成了迤邐。

 

「倒披衣裳迎戶外,遍呼兒女拜燈前。」

 

青年思索了好一會兒,以詞人再逢故友的由衷喜悅,唱和王者。再怎麼樣,他也不想讓辰覺得自己粗魯無文。

 

「不甘心在我面前,做個吳下阿蒙?」

 

辰溢洩出極為淺淡的笑聲,逗弄對方。稻見雖然不太喜歡乖乖坐在書房,但絕非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

 

能走在他身畔並肩的對象,豈是,等閒之輩?

 

「總要能與龍非池中物的你,相得益彰。」

 

「我們上山村野店,吃山菜鍋。冬璜,下去準備。」

 

曉得稻見待在小廳裡,根本無法放鬆心情用餐,王者乾脆回歸青年最初的欲求。自己不需要稻見小心翼翼將自個兒像個易碎物品般護著,青年的情緒變化,他,同樣在乎。

 

稻見定定望了辰好一會兒,最後,咧開略微無奈的溫和笑容,伸手,在王者的腦袋上,連連搓了好幾把。

 

「答應我,外出的時候,不要只披我的和服好嗎?」

 

不知何故,辰對自己的衣物情之所鍾,不過連他都明顯感受到氣溫隨著紛落的雪花驟降,王者如果穿得太單薄,會不會冷?

 

心思全擺在子族繼承人身上,以至於丑族少主完完全全忽略了冬璜現身在兩人面前時,身上無法完全除去的,極其淺淡的血腥味。

 

外出後,稻見與辰的雙手,仍舊心照不宣地牽在一塊兒。透過肌膚相連的,也許,不只有體溫。

 

兩個人一路悠悠散步到目的地,青年為王者拂去肩頭雪片的動作,依舊那麼理直氣壯,如果讓丁或乾瞧見了,大概,又是另一番不同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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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洸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