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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未展眉
 

丁悠悠哉哉踏入神樂殿的範疇,人味外皮暫時披掛在身上的他,恭敬有餘,誠意不足地向年邁的宮司打招呼。

 

「庚上哪兒轉悠啦?」

 

「庚殿下在鳳凰殿禮拜雲中菩薩。」

 

聞言,男人輕輕哼笑了聲,轉過自己的步伐,逕自往後院的歷史年歲走去。佇立在斑駁的華麗藻井底下,遠遠凝望虔誠祭禮的情人。

 

丁安安靜靜地不打擾,以一雙貪婪不已的檸金色眼眸,端詳庚的一舉一動,直到,對方發現他的行蹤為止。

 

「怎麼想到跑來這兒拜菩薩?」

 

笑意盈盈的眉眼,眨著比喜歡還要溫柔的浮光。男人伸手拉過申族少主,鬆垮垮地圈抱,同時,汲取對方身上稍顯濃烈的薰燃藤香。

 

庚未接腔,亦未指責丁在肅穆的禮佛場所,胡鬧著。有些心不在焉的反應,反而,沉默地證實男人的臆測。

 

關於新曲演出,情人肯定碰上瓶頸了。庚只有這種時候,才會主動來到鳳凰殿,在法相或莊嚴或慈祥的菩薩前,尋求心底一方寧靜。

 

「還是一如往昔最喜歡那尊抱和太鼓的菩薩嗎?」

 

輕巧地將情人榛子色的碎髮攏至耳後,丁隨意地與庚閒聊,小心翼翼不讓對方察覺,他,正在試探。

 

庚靜靜點了點頭,眼前慈眉善目的神像,一直一直,都給他一股歲月靜好的祥和氛圍。

 

「在我眼中,擊打和太鼓時候的你,一如…。」

 

未竟的話語,庚不肯再說下去,然而,丁聽懂了,於是,他笑笑給了情人一個極其柔軟的吻。

 

「吶,既然身在鳳凰殿,要不要讓金烏替你卜卦呢?」

 

丁笑語盈盈地提議,蜂蜜色的瞳子中,完全看不出真實情緒。想等庚老實和自己傾訴撒嬌的他,是不是,癡人說夢?

 

「好。」

 

似乎沒有意識到未族繼承人微妙的心理變化,男人自顧自地繞到偏廳,點燈焚香,虔誠地向供養殿內的三足烏鴉祈求,再打開華美金籠,揚手,放飛顧盼生姿的搶眼鴉色猛禽。

 

金烏張著巨碩的流線羽翼,旋風似地颳起風勢,瞬間攀升至青空頂,再俯衝而下,直撲庚峭拔的身軀,由不得男人拒絕。

 

墨黑翅翼,在陽光底下閃耀著金燦光芒,觸碰申族少主肩胛骨的那一刻,收攏了大翅膀,親暱地蹭著庚的容顏。

 

一根柔軟羽根,搖搖擺擺,輕盈靈動落入男人的掌心。

 

逗玩了金烏好一陣子,庚才後知後覺想起,他的情人,似乎被自個兒晾在一旁當鳳凰殿的大型裝飾品。

 

捏緊羽翮,男人再度放飛金烏,此時微微發熱的臉龐,是他難得不知所措的羞赧。

 

「你啊,現在才想起我,果然是根榆木腦袋。我一個人用膳可寂寞了,要不要陪我吃頓懷石料理啊?」

 

笑吟吟地告知,丁不怎麼認真考慮著和庚攤牌的正確時機。很多時候,他拿情人的死硬脾氣,沒轍。

 

伸手撫了撫對方削尖的俊朗臉容,男人的笑容裡,瞬閃而逝著輕淺無奈。你可不可以,別總是讓我心驚肉跳?

 

初春時節,枝頭上的嫩粉顏色,怒綻自己絢爛身姿,以滿目的吹櫻雪,狂妄,刻寫入心板。

 

丁愉快拉著庚一同窩坐在櫻花盛綻的半開放式料亭當中,美美享用現宰上桌的厚切炙燒和牛。

 

優雅俐落地以筷箸將嫩紅色微透血水的和牛肉切成適合一口入喉的大小,或掃入庚的小碗當中,或直接夾起來,餵食情人。

 

過程中,申族少主不曾有一絲的抗拒,頂多微微粉著雙頰,溫順接受。

 

與預期完全不符的溫馴反應,反而讓丁默默發酵滋長的憂慮,更加地囂張狂妄,幾乎,滿溢而出。

 

「丁殿下,要不要為您在溪流中搭和傘?」

 

兀自胡思亂想之際,女性服務人員溫婉悅耳的嗓音忙不迭響起,輕聲細語地詢問兩人的意願。

 

「春寒料峭,不過,庚你有沒有和我一塊兒泡腳賞櫻的興致呢?」

 

笑彎的溫柔眉眼,猶如江南煙雨,讓人難以拒絕。庚毫無異議地捲起衣襬,踏進現階段還顯得冰冷的潺潺溪水中,帶起流水落花的圈圈漣漪。

 

不愛穿戴羽氅的他,遠處望過去,仍是那般瘦挺精實。

 

丁不急著一同落坐,他只是徐緩不急地吩咐服務生,溫上一壺雙虹酒,另外,預備佐茶的糕點。

 

「雙虹?能讓眼高於頂的你青眼有加的,不是只有我宅邸珍藏的那幾壺嗎?」

 

庚雖然不太能沾酒,但單憑盞中琥珀漾的氣味與色澤,便能精確判斷酒水的種類及好壞。

 

「聊勝於無,你前陣子不是才抱怨過,我又喝光你的庫存?」

 

食指沾酒,輕點朱唇,丁輕柔地以指腹摩娑庚薄薄的唇瓣,染上一層雙虹名酒的透明光輝,再一口親上去,一吋一吋,噬去。

 

「別舔,你要是喝醉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揉了揉近在咫尺的雀茶色腦袋,男人滿臉好笑地制止對方,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灌醉庚而點上一壺清酒。

 

不常穿和服的庚,要參拜的關係,規規矩矩套了件素色和著,低調細膩的隱約浮絡暗花,仍舊,凸顯了九曜製衣師傅的好手藝。

 

沒記錯的話,這件似乎也是他理所當然擱置在對方那兒的庫存。

 

一截不常沐浴在朝陽底下白皙的小腿肚,此時此刻半是浸泡在沁涼的水流當中,不知怎麼地,旖旎了丁眼前視覺。

 

也許因為,在世界交流會上,自己得費盡心思照顧一只愛撒嬌的五歲小猴子,半點纏綿都嫌吝嗇吧?

 

庚吃東西的時候,目不斜視,對盤中飧以外的一切,毫無知覺。不管是滿目詩意隨風飄飛入河委地的落花瓣,或者情人過分赤裸的打量目光,全都,不縈於心。

 

他只是很單純地享受菜餚的甘美,赤腳窩坐在冰沁水流緩緩淌過的河淺處雅座,玩賞繽紛落櫻。

 

一雙不懷好意的手,悄然無聲攀附上庚的小腿,沿著肌肉紋理一路暢行無阻摸到觸感滑膩的大腿內側壁。男人一向對撫摸申族繼承人緊實的肌膚樂此不疲,尤其對情人結實的大腿根愛不釋手。

 

發出愉悅感嘆聲之餘,他冷不妨,推倒對方。

 

視線猛然被拉高,伴隨腿根處過分冰冷的感受,讓某種程度上神遊太虛的庚終於回過神,愣愣地意識到,丁,正壓在他身上…。

 

大大敞開的衣袍曳地,載浮載沉在水面上,如同油油招搖的水蛇,吐著豔色蛇信。

 

「Hinoto!」

 

赧紅著一張俊顏,庚有點慌張地大聲斥責對方胡鬧。然而,丁咧開從容玩味的笑意,因泡過水而相當冰涼的指掌,近乎惡質地,貼上男人雙腿中間…。

 

「放心,夏光那具混帳人形兵器,不會讓他最愛的庚殿下,在我以外的人面前,魅態流露。」

 

男人並不打算給申族少主任何抵抗的機會,飛快地愛撫起身下這具熟悉不已的軀殼敏感點,讓逐漸湧生的慾望,一點一點佔據對方的神經。

 

當庚眼角的胭脂糊成了斑斑紅淚,斷斷續續溢出破碎的呻吟,他,狡猾地笑了起來。

 

「我什麼都沒有問,你就當真什麼也不說嗎,Kanoe?」

 

很少真的推拒情人求歡的庚,懶洋洋地趴在丁的大腿上,裸著肩頭,隨興將和服披著,裸露出大半泛著淡淡梅粉色,情慾澆淋痕跡尚未退卻的肌膚。

 

未族少主熾熱的掌心,擱在對方蘸了水柔軟服貼的髮絲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一同度過慵懶的黃昏。

 

申族的殺人機器,自行在薄暮時分將河床上盞盞燈火點燃,讓一片搖曳的暈黃,灑滿粼粼波光。

 

一葉小小扁舟,無聲無息順著溪水漂流至兩人身畔,擱淺。天階夜色涼如水的附庸風雅,提早,搬上檯面演出。

 

「我有自信,能精準解讀你所有的肢體語言。可真正重要的事情,你藏著掖著,我很難過…。

 

你不會無緣無故跑去拜菩薩,更不可能讓金烏占卦,說說看,你全新的曲目,哪裡碰上困難了?

 

不准對我有所保留,我不是寂寞想找人撒嬌,想被溫柔對待,才和一個男人如此靠近!」

 

剝除所有不協調的偽裝,有些不高興的丁,在埋怨的語氣中,一字一句傾吐著他的真心。

 

「我果然,無法在你眼皮底下瞞天過海。」

 

幾句帶著靦腆的掛牽,是庚不再對丁有任何隱瞞,一五一十的申族舞蹈團表演現況。

 

「你哦,這麼認真做什麼呢?真把辰的宏願奉為圭臬,在九曜原本的形式裡,添加嶄新的元素?」

 

一面漫不經心刮著情人清俊的臉龐軟聲抱怨,未族繼承人一面給對方重新著裝,隻字不提他們家年輕王者的近況。

 

自己一句任性的想念,卻讓辰和稻見由來已久的潛在衝突再也不存在自欺欺人的模糊空間。

 

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是丁暫時不想介入的懶漫。

 

連乾的情報網絡也找不到的人,他又何必去淌渾水,疲於奔命呢?吃了秤砣鐵了心的稻見,是辰必須自己彎腰的癥結。

 

「辰最近好嗎?」

 

「看起來還是那副難以親近討好的工作狂,不過,心給稻見整個挖了出來,壓迫感更甚以往。

 

那個沒神經的小子,抓狂來還真的十頭牛都拉不住。狡兔三窟這詞,不是拿來形容卯族那只兔子嗎?」

 

庚把話題帶向丁完全不情願的方向,於是,任意妄為的男人,含恨帶笑地諷刺起來,一點情面也不肯留。

 

「這樣啊…。」

 

敦厚的男人,含糊應了聲,丁在不經意間,遺漏了那聲感慨背後蘊藏的萬水千山。

 

「我說過了,辰作為立於九曜十二皇家頂點的王者,固然無懈可擊,對待稻見的態度,卻是扭曲到荒腔走板。

 

站在原地空等的他,終於,嚐到痛徹心扉的滋味。」

 

丁對其他男人的感情世界毫無興趣,但如果這個人是自己宣誓獻上一世忠誠的年輕王者呢?

 

咬牙切齒的聲線中,是據說屏除個人主觀好惡後的忠實看法。

 

「你要借調夏光追查嗎?」

 

聞言,男人翻了個好大的白眼,惡狠狠瞪著自己的情人,從牙關綻蹦出來的字眼,是他不想退讓的底限。

 

「你別那壺不開提那壺!

 

Kanoe,這回不許插手,你只要負責讓下次申族的舞蹈表演,風華絕代。乾如果辦事不利,我不介意嘲笑他。」

 

自始至終,丁不曾發現安靜聆聽自己的庚,藏妥的一點小祕密。而這個祕密,對辰而言,非常致命…。

 

乾非常不優雅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你染了風寒?」

 

慢條斯理把手中的白玉紅豆最中一點一點撕開送進嘴裡,佐著磨碎紫米添入牛奶一塊兒享用的離,問上一句無心。

 

揉了揉鼻子,並不認為自己身體狀況微恙的男人,聳了聳肩,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離,你今天見過辰了嗎?」

 

「我想來你這兒吃點心。」

 

青年的發言,永遠是那麼理直氣壯地讓人不知從何吐嘈起,乾決定不要繼續深究離的不知名靈感。

 

「稻見對辰說了什麼,讓他一直一直這麼難過?」

 

剎那攫獲離感知的悲傷氛圍,讓他想不顧一切剝開年輕王者週圍叢生的荊棘,輕撫對方難以碰觸的寂冷心跳聲。

 

『Shin,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當年力挺你導致丑族派系割裂的自己,愚蠢至極。

 

就這樣吧,我暫時不想再看見你了,我怕我瞧見滿臉委屈的你就心軟,再次重蹈覆轍。

 

保重。』

 

乾字正腔圓地以丑族的方言,複誦,再改為九曜的通用語言,一字一句,陳述給離聽。

 

男人引以為豪的自制力,讓語調聽起來,仍是那麼意氣風發。他啊,把對辰所有的潛在憂慮,都收好了。

 

不能明目張膽在各族安插眼線,自然,也無法派人跟蹤丑族少主。因此,每每慢上半拍,與青年失之交臂。

 

這半個月以來,寅、卯兩族繼承人總是那副很抱歉你來晚了的遺憾模樣,讓乾不只一次有想把稻見千刀萬剮的惡劣衝動。

 

他幾乎連把對方雙腿打斷,再打包丟給辰的病態念頭,都有了。

 

「乾,你的表情,好猙獰哦。」

 

離乾淨清冷的特有嗓音,有些突兀地躍入男人耳畔,修長骨感的指頭,自動自發地貼上他的臉頰,嘗試要撫平不自覺間擰起的皺痕。

 

「誰讓你這呆呆愣愣的小子,直到現在還不懂我的真心呢?」

 

兩人貼靠過近,青年自然垂落的黧黑長髮無意搔過自己的頸肩,惹人,心癢難耐。男人腦筋一向轉得很快,開口時,便是直搗黃龍的調侃。

 

沒想到話鋒轉回自己身上的離,連連眨巴著緋玉色的眸子,白皙肌膚淺淺透出瑰麗的粉紅色,卻沒有退開的意思。

 

見狀,乾勾起耐人尋味的笑意,一把摟住青年,給了對方一個纏綿悱惻的重重長吻。

 

「你啊,什麼時候才要正視我的心意?」

 

伸出食指,挲過離被自己吻得泛起一層瀲灩水光的唇瓣,男人的玩笑話中,描繪著只等對方承認的認真。

 

「辰不是,常常這樣親吻稻見示好?」

 

青年一句悲喜不掀的理所當然,瞬間讓精明的乾意識到,離拿了誰作為不良範本模仿。

 

自家兄弟縱然是個優秀完美的王者,面對感情事,卻經常性讓他想搖頭嘆息。辰這方面逃避現實的本事,究竟是誰的不可承受之輕?

 

「面對稻見時,辰就是只不老實的糖花小動物,明明想撒嬌,然而,只會待在原處裹足不前。

 

一次次等著那個神經粗長小子主動回頭的他,這回,盼到的,是失去。」

 

離的眼神,默默落在小院裡娉婷綻放的寒牡丹上頭,不發一語。圓錐型的稻草棚,沾著一層尚未完全融化的白雪,替終末的早春之聲,染上古樸的靜寂之趣。

 

「輕吻著辰的雙頰和髮稍,百般呵護對方的稻見,從什麼時候開始,走上了背道而馳的殊途?」

 

青年突如其來的感慨,幼時眼底一片無豔的美好,將乾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年少輕狂的歲月。辰與稻見對彼此的著迷,那份曾經純粹無瑕的美麗,並不是始於戰後…。

 

這兩個人,倒退回起點,甚至各自龜縮變得遲鈍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這是怎麼翻譯出來的?」

 

庚愣愣地翻了翻手中又厚又重的手抄本,流暢的九曜通用語言,和自己之前拿到詰屈聱牙的原文,大相逕庭。

 

密密麻麻寫滿的註記,以及,顯而易見的重點標示,大大降低了閱讀的難度。

 

沉默無聲的護衛,隨意撿了根枯枝充當畫筆,在黃泥土地上畫出一只歪歪斜斜的肥美大老鼠,旁邊,扔上幾塊隨時隨地揣在懷裡的破碎羊角,最後,勾勒一隻小猴子。

 

「你的意思,是夏塵混用了子族、未族、申族方言記載,以子族古老文字為主?」

 

身為十二支王家頂點,子族舊時的措詞用字,最是艱澀難懂,男人雖然學過,卻算不上精通,他比較熟悉的,是未族與申族的用語。

 

庚這段期間,讓自家的人形兵器整理丁貼身侍衛的遺物。情人不願涉足,滿載著破碎曾經的臥房,終究,是未族少主的不可承受之輕。

 

夏光一把火燒了所有的記憶,那些盛年不重來的鋃鐺笑語,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丁環抱自己雙臂,意興闌珊地窩坐院落一隅,目不轉睛盯著衝天火光瞧啊瞧的。他不曾試圖搶救,只是緊緊扣著那塊雪白紋章,忘了自己會痛。

 

夏塵的手記被完整地保存下來,透過碩果僅存的相連血脈重新譜寫,最終,交到庚的手中。

 

「這個時間點,夏塵究竟想表達什麼…。」

 

鉅細靡遺的瑣碎文字,讓男人猜不透主人的真實意圖。多事之秋的那一年,被皇子們忽略的枝微末節,究竟?

 

庚依稀的印象中,當年的戌族並不平靜,後來更引發軒然大波,造成乾是所有成年皇族繼承人裡,唯一一個不曾舉辦成年禮的。

 

「夏光,回頭把這段的原本給我;這個部分,謄寫一份給乾;我要上子族一趟。」

 

另一方面,戌族少主人正待在辰的書房裡,與對方討論公務。

 

「稻見,你這小子農忙時分怎麼有空往子族跑?」

 

乾以慣有的嘲諷語氣,敘述一件子虛烏有的事實。果不其然,他們家案牘勞形,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淹死在公文堆裡頭的年輕王者,銀鼠色柔軟髮絲底下的大大耳廓,像是有自我意識般地左右不住晃動。

 

而後,懸凝在在筆尖的一滴濃墨,落地綻豔,洩漏了子族少主不欲人知的一點幽深心事。

 

嘛,辰這傢伙果然在想稻見,不過用病態的意志力,強壓這份見不得光的思念之聲。

 

男人抬首的那一刻,極度不悅地瞪了乾一眼:你在試探什麼?

 

「說吧,你和稻見那個經常性神經短路的小子,到底發生何事?不要跟我說你很好,三魂丟了七魄看起來像沒有問題嗎?!

 

那傢伙三天兩頭跑得不見蹤影,連冬鏡都無法掌握他的確切行蹤,這樣很正常?」

 

乾沒有指摘辰的鴕鳥心態,面對盛怒的丑族繼承人,毫無作為任由時光自指尖流逝的子族少主,也許,被動得太過。

 

作風明快果決的男人,不過,不留情面與餘地,挑起了自家兄弟的一根在背芒刺:你怎麼會有這麼天真的想妄,以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藏住秘密?

 

辰打定了主意,打死不回答,直到庚的來訪,打破這份僵局為止。

 

乾滿臉怪異盯著申族少主瞧,庚看起來很正常自然,但就是太自然太正常了,他反而感到一絲異常。

 

勘不破的違和,卻在另一雙注視的眉眼中,得到了蛛絲馬跡。只不過,當事人,沒有跨越的勇氣。

 

「你身上沾了哪個野男人的氣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哦,Kanoe。」

 

湊到情人頸窩邊,像只優秀的犬隻嗅啊嗅的,笑彎的眉眼中,黯淡梨花籠月影,卻,執拗地不讓對方有所察覺。

 

「你在說什麼啊?Hinoto。」

 

被丁薄噴而出的氣息弄得很癢,庚一面縮著頸子閃躲,一面推拒笑罵。情人似乎,比他預期得還要敏銳些。

 

「不要跟我說那個人是稻見,辰遍尋不著的人,不,他根本什麼動作都沒有,應接不暇的,是乾。」

 

過分清新,如同風吹曠野的味道,讓靈敏的男人,想起了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混帳小子。

 

只曉得目送對方靜靜走遠,走遠的年輕王者,將自己的眷戀,一點一點慢慢掐死。

 

他忽然有點絕望,心底有點悲涼,庚到底有沒有搞清楚,讓稻見發這麼大脾氣的始作俑者,是誰?!

 

「你聞得到的稻香,辰,當真無知無覺?」

 

男人幾不可聞的輕聲嘆息,遞入未族少主耳畔,觸通了某個晦暗環節。

 

那一瞬間,丁慌慌張張地抱了上去,像是想把情人徹底揉進自己的骨血裡頭,用力到兩個人,都感到疼痛。

 

「你竟然又選擇自己一個人擔著?!Kanoe,你又讓我感到不被信任…。」

 

微微哭腔,是驕對天下英雄競折腰的男人,難言的寂寞與眷戀。無法忍受被排拒在外,丁的控訴,滿是委屈。

 

「Hinoto,如果你知悉Inami的下落,會怎麼做?」

 

「五花大綁送給辰當禮物!他們兩個談個戀愛,卻把整個九曜搞得驚天動地,雞飛狗跳。」

 

這廂,庚的詢問,一臉平靜自然;那廂,丁的回答,恨不得把某個粗神經的丑族繼承人,剝皮拆骨。

 

霎時,他的戀人笑了起來,猶如春水映梨花。溫柔的吻,輕巧地落在擠在一塊兒的眉間,淡成了迤邐。

 

「既然如此,我又怎麼能告訴你一切呢?」

 

庚笑笑承認了被刻意抹去痕跡的一切,要徹底隱藏稻見與他接觸,對夏光而言,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任務。

 

畢竟,乾這一個回合的追蹤,綁手綁腳。

 

情人的痛快,反而讓丁的內心更加崩潰。Kanoe,你沒事去當稻見的共犯,捅辰的馬蜂窩做什麼啊啊啊啊啊?!

 

「乾的注意力,落在寅和卯身上,又有誰會特別留心申族的動靜?」

 

「Inami在哪兒?不,這件事情我不想管了!」

 

與其冒著被逮著小辮子的風險,不如挑揀辦事牢靠口風緊,而且不會被懷疑的庚,青年作出的選擇,百利無一害。

 

丁不肯再過問細節,無論庚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全都打算置之不理。

 

「你答應幫忙那根神木的理由,是什麼?」

 

雖然大致上猜得出緣由,男人還是任性地想聽情人親口傾訴。伸了手,輕靈靈解下絨球耳環,一下一下撫著對方飽滿的耳垂,發出了低低的嘆息。

 

「縱然歲月蒼白成灰,我也一定要讓夏塵再見你一面,不管這必須付出多少慘烈代價!

 

辰與稻見以謊言粉飾太平的感情,最終,只有以一片情癡刻寫訣別的可能性嗎?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相處下去,雖說有時也會失敗啦。」

 

不願兩人緣份錯身而過,性子溫厚的男人,為曲折難解的結,投下震撼彈,掀起波瀾萬千。

 

「風入梧桐葉有聲,銀漢秋光淨,年年天下留嘉會,羨煞雙星。

 

你哦,就是太溫柔了,不怕辰事後發現你在背後推波助瀾?」

 

「Hinoto,你捨得不幫我掩飾嗎?」

 

庚眨著琥珀色的眸子,意外映著幾分淘氣的味道,霎時,刷亮了丁挑剔的眉眼,湊上去連連親了好幾口。

 

誰也不能碰他的小猴子,丁就是有那個本事與瘋狂,為庚,掀戰天下。


 

「丁,夏塵昔年的手記,你要看嗎?」

 

有幾處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絮語,庚始終無法推敲出最佳解答,他不認為,心思細過錦緞纏綿的青年,會留下毫無用處的隻字片語。

 

自己究竟,遺漏了什麼?

 

丁瞪了情人一眼,他好不容易把回憶通通收好了,庚卻要自己再度翻攪出來?!

 

這方面始終很消極的男人,總以為不去想,不再接觸,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庚從不戳破這層鏡花水月的假象,他只是很有耐心的等,等待丁無法負載,想找自己撒嬌時,溫柔纏傷。

 

「夏塵精密幽微的思路,我沒有辦法百分之百掌握。他將矛頭指向我們弱冠那年,你能不能幫辰一個忙?」

 

丁不太高興地翻了翻白眼,一臉懶散地窩進庚的懷抱裡,接過紙質新穎厚重手抄本,認命翻閱。

 

情人都把年輕王者端出來壓他了,自己還能裝聾作啞嗎?

 

「把原本給我,你那具殺人機器,扭曲了夏塵的真實想法。」

 

丁以鍾王小楷,重新謄錄讓情人滿是困惑的片段記事。點畫古樸,筆力雄渾,一般,他不這麼寫字,不過自家護衛挺喜歡這種內含筋骨的端方字體。

 

「那個渾蛋的翻譯雖然沒有錯誤,但夏塵這小子很愛玩文字遊戲,正確的文義應該是這個樣子。」

 

男人沒有注意到,提起自己曾經的貼身侍衛時,他的語氣,有多麼驕傲。

 

「辰成年禮的前一晚,落了大雪,然後…?」

 

刻意被略去的記載,更加突顯事有蹊翹,然而,丁卻再也不能找一個死人,問個詳細。

 

「我記得這之後沒多久,戌族就發生了那件事情,把乾搞得人仰馬翻,連成年禮都錯過良辰吉時。」

 

男人沉吟了好一會兒,當時在戌族擴散的疫病,當真只是個意外嗎?

 

「晚點讓混帳夏光把夏塵所有的手記都拿給我,再校對一次,也許可以在千絲萬縷中,找到被我們所有人遺漏的痕跡。」

 

「你想看啊?」

 

「當然不想!但我不容許有任何的可能性,威脅辰的王者地位一絲一毫。我拿那幾個笨蛋的命換回來的盛世太平,又怎麼能止步於此?」

 

聞言,庚溫吞吞地笑出聲,不輕不重地戳了情人的死穴一句。

 

「你還挺關心辰的。」

 

「我想關心的男人只有你一個,Kanoe,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你請君入甕的戲碼,我不是每次都會心甘情願。」

 

「不喜歡我這麼做?」

 

男人淡金色的瞳子中,眨著幾分狡獪的意味兒。實際上很吃庚頑皮小猴子這一套的丁,乾脆,以吻封緘。

 

「話說回來,稻見那個神經比神木還粗的煩人小子,什麼時候才要和辰和好?咱們的王者,現階段和移動式火藥庫無異。」

 

「你知道Inami在等什麼,只不過Shin…。」

 

庚很體貼地沒有繼續說下去,讓自己的貼身護衛,將全部的手抄本都搬來未族少主的書房,在寧靜的午後,聆聽情人傾訴一闕無法重來的悲傷美好。

 

一柄精緻繪紋的牛角齒梳,流連在年輕王者雪銀色髮間,細細梳弄。

 

鼓鼓的,塞滿各種化妝用品的小布袋,拉開袋口,露出一盤眼影和唇膏,庚送的,隨手擱在榻榻米上,預備,稍晚使用。

 

辰雙手垂握,眉眼低斂,任由身後寵愛不已的青年,恣意打理自己一頭細軟長髮。思緒,像是南歸的候鳥,飛到丑族的少主身上,落地生根。

 

只有離和稻見,會給他梳頭髮,然而手法天差地遠。毫無距離感的青年,總是直接將修長十指插入,爬梳之餘,順便按摩自己的頭皮。

 

有時候太舒服了,男人顯得昏昏欲睡,回魂時,已經倒臥在稻見胸膛前,眼前一片寧定天光。

 

那段靜好歲月,已經,都過去了嗎…?

 

耳畔,傳來那個寒冷不已深夜雪落的聲響,過分清脆,劃開了顫巍巍的鴻溝。那一剎那,他想起青年帶著鮮明疼痛的微笑,一雙溫暖的掌,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

 

『Shin,恭喜你。』

 

言不由衷的祝賀,在那一刻,辰很想問:Inami,你是不是佇立於門外,聽到了什麼?

 

然而,子族繼承人卻只是抿起唇,獨自走向注定寂寞的王者之路,錯過了彼此最美的年歲。

 

接踵而來,九曜最慘烈的戰役,正,方興未艾。

 

「辰。」

 

習慣性話說一半的離,晶亮亮的緋紅瞳子盯著男人瞧,半點沒將年輕王者眼底深處的曲曲彎彎縈入心懷。

 

「想給我上妝?」

 

雖然不像乾一般精準,辰對青年的疼愛,從來不假。爽快將碎髮攏至耳後,將一張斂去渾然天成壓迫感的臉龐,隨離描摹妝點。

 

青年開開心心地為孺慕對象,仔仔細細畫上東雲色的鮮豔眼尾,再點上一筆朱砂紅。他雖然習慣交由女侍或者乾替自己描繪妝容,不過,為王者妝點眉眼,情有獨鍾。

 

離啊,異常喜愛辰垂眸時的嫻靜神情。

 

「我想和你去神樂殿的後院。」

 

不是在徵求同意,而是神來一筆的直覺在背後推波助瀾,讓青年拉著男人的雙手左搖右晃,撒嬌。

 

辰發出了一聲很輕很輕的淡哂,離這小子從以前就是這副德性,面無表情仰著一張粉妝玉琢的小臉,沉默地等他察覺。

 

曾經醞釀的月圓,使男人鬼使神差地牽起這段差點被外力與誤會強行崩斷的情誼,慢悠悠往靜謐的神事場所而去。

 

「要不要吃醃茄子?」

 

漫步的路途上,辰總會掏腰包買上幾種醃製醬菜,讓當年不及他腰際間的小傢伙吃著玩,久了,到也成為兩人之間不為乾知的小小默契。

 

「要!」

 

只要是年輕王者給自己的吃食,青年總是眉開眼笑地接受,因為在乎,才更想在對方的生命裡,揮霍最美的韶華。

 

灼灼桃夭尚未綻放,清淺的甜香卻率先遞入鼻翼裡,賴著不肯走了。

 

「シン,君の笑顏が大好きだ。」

 

當青年無預警抱了過來,又把自己像個布娃娃般攬著,年輕王者心平氣和地接受,不曾,試圖推開。

 

丁開啟工作狂模式,一個字一個字逐頁校正夏光譜寫的譯文,偶爾擱筆,讓漫出來的,回憶裡無可取代的甜,攫獲自己所有感官。

 

「你寵得無法無天的那個混帳,大致上的翻譯都正確,只有幾個地方有出入。」

 

飛也似地過濾大量文字,抽絲剝繭,將錯誤之處,撥亂反正,再交給庚。現在的他,不想思考最得力的股肱重臣,遺留下來的片段訊息。

 

再也握不住的指尖沙,終究,是一場無法完全癒合的心痛。

 

不願尋覓,不肯觸碰,自欺欺人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的丁,搬開諸多藏書撬開暗格,取出,塵封多年的秘密。

 

「Kanoe,唸給我聽吧。」

 

泛黃染血的封皮,正是,兵荒馬亂的枕戈泣血之聲:夏塵清魂入酆都之前,最後的忠實記載。

 

「夏光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我看了一頁,後頭啊,怎麼也翻不下去。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嚐過一次我就怕了。」

 

一身傲骨的男人,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將自己俊美無雙的臉龐,埋入情人的頸窩間,用力蹭了好幾下。

 

「Hinoto,你不必勉強自己面對。」

 

「反正也不會再更傷心了,我想聽你一個字一個字說給我聽。」

 

維持著擁抱的親蜜姿勢,男人翻開了被埋藏的歲月,在字正腔圓的朗誦中,清晰了烽火悲歌底下散碎得連半點殘渣都沒有留下來的君臣情義。

 

夏塵的文字,工整依舊,卻是直接以九曜的通用語言紀錄食夢魔來襲的那段慘咽,不必再一層一層剝開,臆測藏在字裡行間的真心。

 

唸著唸著,庚的肩胛上,一片隱約溼涼,然而,他不曾回頭,只是很堅持地唸到終聲的那一刻。

 

斷橋埋骨,被粗魯撕去的一頁蒼白歷史,則由夏光,描畫輪廓,代替無緣的兄長,將絕望終結。

 

直到牢牢黏在背後的那一塊黏皮糖,願意主動剝落,男人才吩咐對方的女性秘書官,替兩人預備晚膳。

 

「另外幫我溫一壺雙虹酒。」

 

「庚殿下?」

 

「不妨事,葷食多準備一點。」

 

門外,庚非常乾脆地出賣自己,他當然沒辦法飲用那麼烈的醇酒佳釀,不過,也許此時此刻的丁,會比較中意腦袋昏昏沉沉的申族少主。

 

在情人注意到那一杯透明酒水有哪裡不對之前,男人仰首一飲而盡,當熱辣辣的液體燒灼喉頭,迅速被腐蝕的理智線,讓庚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蹭到對方身畔。

 

丰神俊朗的臉龐上染著明顯霞紅,珀色的瞳眸,焦距渙散。灼熱的鼻息薄噴膚肉上頭,夾帶極淺的酒氣,丁承接著撲進他懷裡的男人的重量,皺眉讓對方靠坐在他的胸膛上頭,鬆垮垮環抱著。

 

「我說你,沒事喝酒虐待自己做什麼?還是雙虹?」

 

又氣又心疼,但,他卻不曉得該從哪裡斥責喝醉的庚,只好,用力抱緊了最心愛的對方。

 

庚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猶若煮熟的白葯大蝦,鑽入丁的懷抱中,睡得有點不安穩,五官都堆在一塊兒。

 

男人低聲詠唱著未族方言的歌謠,一下一下拍撫情人的背脊,慢慢地把對方真正哄睡。

 

他又覺得自己正在照料一只失眠的五歲小動物,內心的情緒,也許無奈比較多一點。

 

對於庚執意要做的,那些讓自個兒心驚肉跳的事情,他啊,一點辦法也沒有。

 

「Kanoe,你有沒有注意過,其實你比我還要任性?這麼亂七八糟的方式,大概只有你敢賭敢執行。」

 

溫柔地埋怨好幾聲,連連蹭了對方的頸窩好一陣子後,丁才真正在自己的意志下,重啟那段痛不欲生的兵戈殺伐時光。

 

看著看著,多年以來苦苦壓抑在心尖兒上,刻骨銘心的遺憾與傷懷,終於,有了被正視的機會。

 

過程中,男人始終以病態的信念強迫自己笑。他不能哭,即使被劇痛反覆碾壓的心,無力到想狠狠大哭一場。

 

然而,丁還記得自己答應過夏塵,要笑著對這份無怨無悔的訣別,放手。

 

「我啊,最厭惡男人了,尤其是心術不正的那一種。對男人好,是不會得到任何回報的。你們幾個蠢蛋,果然,很傷我的心。」

 

笑罵聲中,未族繼承人飛快地把依稀的淚光,都收拾妥當了。

 

一面摟著酣睡的情人,一面攤開再核對過的手記檢視。有幾個點,讓他在意得不得了。

 

當年在戌族旋風式漫延的疫症,造成莫大的死傷與驚慌,幾乎成了戌族人人聞之色變的禁忌。

 

「若這個時間點,乾未因掛記辰而在子族皇城待上一個多月,那…。」

 

對十二支其他干支族群而言,這個病,不過就是嚴重一些的風寒,稍加調養即可,但對戌族血脈來說,一旦感染…。

 

從潛伏期到全面爆發接著完整控制疫情,將戌族上上下下弄得病去如抽絲,令幾個月後接踵而來的食夢魔抗戰,乾只能率領老弱殘兵,奮力一搏。

 

當初遏止的方式充滿瑕疵與弊病,又或者說,每當戌族遭逢如此劇變,都是用那麼粗糙的手段,任由患者自生自滅。

 

乾滯留子族是臨時起意,如果矛頭一開始便是指向戌族少主,這又是一場人為操弄得不堪笑話呢?

 

「夏光,我要你不計一切代價把戌族當時病情擴散的來龍去脈查個水落石出,尤其是事件開端的真正始點、死者名單、病症傳染途徑。」

 

他雖然各種看乾不順眼,但心還沒有黑到能對眼前充滿疑點的莫名紀錄,不聞不問。

 

所有間接導致未族那時犧牲慘重的幕後黑手,丁一個也不會放過!

 

交代完情人的貼身護衛幾個大致上的追查方向,忽然感到飢腸轆轆的男人,不怎麼認真想著要吩咐膳房給自己做點什麼之餘,一雙滿布細繭的手,慢慢沿著他的背脊,一路爬到前胸的位置,最後,掛上一張人體披風。

 

丁愉快地笑了笑,側過頸子,親吻顯然還沒清醒的情人額心。

 

「Kanoe,你要不要吃點什麼呢?」

 

「你們兩個興致還真好,坐在神樂殿偏殿觀賞星空。」

 

乾從正殿過來,好氣又好笑地瞥著隅坐在能飽覽山底下風光最好位置,悠悠哉哉品茶的子族及亥族繼承人。

 

不管是火雪傾舞的瑰麗楓紅,銀妝世界的寧靜冬雪,或者萬紫千紅的春季絢爛,在這位處高處的神樂殿偏殿,都能盡收眼簾。

 

「乾。」

 

青年高高興興喚了一聲,彤色眼底流露不自覺的喜悅。隱約曉得對方正在期待什麼的男人,伸手揉了揉離一頭柔順的鴉黑長髮。

 

「喂,你這小子,不會又把我和點心供應商劃上等號了吧?你哦,還是一如既往地對甜品如此偏執。」

 

「嗯,我最喜歡甜食了,也最喜歡乾你了。」

 

離脫口而出的喜歡,與他認知中的喜歡,依舊存在著咫尺天涯的遙遠距離,男人聳了聳肩,沒往心上擱。

 

乾並不會明目張膽在目前的辰眼皮底下,進行多餘的小動作,平時太歲爺頭上動土是一回事,現在嘛,無異自掘墳墓。

 

心情異常惡劣的年輕王者,絕對幹得出大義滅親這種破事兒。

 

「稻見那小子,傍晚曾短暫停留在申族,又出城了。」

 

他來,是為辰捎來無法痛快承認卻心心念念的消息,果不其然,年輕王者髮絲底下的耳廓,又開始悄悄晃漾。

 

有沒有這麼不老實啊?乾無聲腹誹了好幾聲。

 

「庚?」

 

離有點疑惑地詢問,他實在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使庚擔下稻見共犯這份吃力不討好的責任。

 

「Kanoe那個時間點不在申族,八成又和他的黏皮糖丁哥哥膩在一塊兒。不過,如果有所隱瞞的人是庚,事情就不好辦了。」

 

雖說庚是九曜裡難得一見的認真好人,然而,這樣正經八百的傢伙發起瘋來最是難以測度。

 

乾頭疼地希望,這一切剛好只是巧合。

 

另一廂,丁黑著臉瞪向給自己遞上小方格子奏報的凶暴青年,眼皮一跳一跳的。他最痛恨從對方沾滿鮮血的雙手中,收到折成這種形狀的匯報,肯定沒好事!

 

一如那個驟雨滂沱的夜晚,得知子族當年的軍隊調度,出了點該死的人為疏失…。

 

「稻見現在人在申族皇城作客,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不早說?!」

 

優雅盡失地咆嘯,Inami那個闖禍功夫一流的混蛋,沒事溜進庚的宅邸做什麼?!他可不想事後情人被辰一併清算啊。

 

丁斥喝的聲響沒拿捏好,驚醒了趴睡在自個兒腿上的庚,腦袋一片渾沌的他,十分努力眨著不甚清明的蜜柑色眉眼,想辨明眼前一切。

 

「沒事沒事,再睡一會兒好不好?我要外出一下子,晚點回來陪你睡個好覺,嗯?」

 

溫言軟語哄著,男人撩開對方額前覆髮,連連落下密集如雨的甜膩親吻,細細吻遍庚的挺拔五官,直到情人再度入睡為止。

 

「跟我回申族,看看稻見那尊瘟神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真該早點把他打包丟回子族,省得危害世人。」

 

他決定,速戰速決。

 

「Hinoto,是你啊。」

 

青年漾了個大大的溫和笑容,語氣背後,是自己還不想懂的欣羨與悵惘之情。一句你好嗎?天氣好嗎?藏住笑臉後頭的落寞。

 

「你不上子族轉悠,跑來庚這兒做什麼?」

 

丁勉強貼著一張搖搖欲墜的人味外皮,出言譏諷。雖然,他很想上前揪住這小子的衣領,刺上那麼一聲:把咱們年輕王者一顆心懸在那兒,很好玩嗎?!

 

「這是庚要我幫忙蒐羅的資料,轉交你好嗎?我在這兒逗留太久的話,乾一定馬上就追過來了。」

 

「既然你還有自知之明,就別讓乾那傢伙白忙一場,早點去辰那邊解決問題。」

 

某種程度而言我行我素,性子又硬又固執的稻見聞言,流露出哀傷的神色,卻異常堅定地搖頭。

 

「忙得昏天黑地的人,一直都是乾吧?這一回,辰如果不自個兒主動找到我,並且向我道歉的話,我絕對不會在公務之外,踏進子族!

 

說老實話,Shin真的在乎嗎?毫無動作的他,只會讓我覺得,自己一廂情願。」

 

毫無轉圜餘地的冷硬言詞,是青年盈滿得太沉重的傷心。

 

丁面無表情地聆聽稻見畸零不成調的控訴,他明明不想插手,這兩個笨蛋卻有本事把彼此越推越遠…。

 

「這些氣話,你留著當面再對辰說一次。夏光,幫我送客。」

 

強忍著想翻青年白眼的衝動,男人在他身上人皮徹底剝除之前,下達指令,讓庚的貼身護衛,為丑族繼承人掩飾蹤跡離去。

 

心情差得不得了,丁披戴一身冰冽月色,返回自己宅子。然而在宅院門口,與子族的禁軍統領,不期而遇。

 

冬璜看起來徘徊了好一陣子,乾淨整齊的衣裝上,沾著薄薄的寒露,一見到男人,立刻,恭恭敬敬地折腰。

 

「丁殿下,庚殿下是不是有稻見殿下的下落?若有,能否請您不吝告知。」

 

「何以見得?」

 

「庚殿下拜訪的時候,我隱約嗅到了一股稻香,那是稻見殿下身上特有的氣息。」

 

「呵,那是你的錯覺。冬璜,你家殿下可不愛有人背著他行動,快點回子族。」

 

眼前的青年太過機敏,丁旋即強迫自己把人味外皮好好地貼回去,不露半點破綻。

 

冬璜只不過和庚接觸一次,就能敏銳察覺情人的不對勁,不愧是年紀輕輕就穩坐子族禁軍統領的青年將才,果真,龍非池中物。

 

望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背影,任性不已的丁,忽然有點想念再也回不來的夏塵…。

 

回到臥房,一雙又清又亮的眸子,自低處仰望著自己。那一瞬間,丁以為自己瞧見了一對嵌在榻榻米上的晶瑩琥珀。

 

「酒醒啦?」

 

「我讓你的秘書官端了碗醒酒湯給我。」

 

庚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慵懶的氛圍,黏在地面上頭不想移動分毫。丁好笑地蹲下來,伸出指頭,搔刮對方的臉部頰肉,順勢,分享方才得到的最新情報。

 

「還真不能小瞧冬璜,這麼快就逮到你的小辮子。接下來,他一定會緊咬著你不放,直到你願意吐實。」

 

「冬璜的致命傷在於他不能違背辰的指令分毫,不是嗎?」

 

「嗯,礙手礙腳,除非他有那個本事,捕捉稻見現形的剎那。」

 

庚淺聲笑了起來,忽地雙臂往上一伸,準確無誤勾在丁的後頸上頭,用力把男人給拉下來,大方送上自己柔軟的雙脣。

 

「乾,這是什麼?」

 

青年臉上綻著微小笑花,一口一個享用男人特意為自己準備的黃豆粉蕨餅。先蘸上滿滿的粉末,再送入嘴中美美咀嚼。

 

對方寬大的桌面上,散落雪片般的鉛白紙片,他隨意抽了一張起來閱覽,上頭畫著一只躲在角落的水墨畫老鼠。

 

「小老鼠圖畫,來不及捎到稻見手中的份。」

 

乾一張一張拾過來疊整齊,滿不在乎地承認自己就是年輕王者始終抓不到的眼線。

 

這陣子在無意識間,他會不會畫太多張了?

 

「辰的心理和生理狀態?」

 

好奇不已的離,接過男人手中頗有份量的薄紙,研究起紙張上栩栩如生的小動物肢體語言,最終,以毫無科學根據的直覺,作出結論。

 

戌族繼承人完全不想過問對方分析的過程,他只是聳聳肩,咧開強勢笑容,默認一切。

 

男人隨手挑揀一張頭頂密布烏雲,卻不躲雨,小小的雙手緊握一朵花瓣凋零泰半蔫蔫花朵的小老鼠圖畫,遞給青年。

 

「你是不是很擔心Shin?」

 

「那傢伙別的本事沒有,慢性自殺的功夫,倒是爐火純青。稻見根本性的否定字眼,徹底腐蝕咱們王者的心和靈魂。」

 

乾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窗扉忽地印上一抹黑糊糊的人影,無聲無息地搖晃著。旋即,一封小方格子密函,隨著被拉開的縫隙,迢遞而入。

 

男人刀裁似的眉宇,不自覺接連抖了好幾下,當他拆開閱讀完後,連想把信燒掉的衝動都有了。

 

「Inui?」

 

雖然乾臉上的負面情緒瞬閃即逝,離還是在那一刻,補捉到了混雜怒氣與不甘心的細微眼相變化。

 

暫時不想說話的男人,把某具殺人機器特意現身捎過來的密報,交給離自行瀏覽。向來靈活的思緒,十分認真考慮把某兩個笨蛋毀屍滅跡的可能性。

 

「我想見辰。」

 

青年不太明白,他們的年輕王者明明想見稻見一面,這份不斷膨脹的慾望,幾乎要把辰逼到發狂了,兩個人卻還持續著躲貓貓的遊戲?

 

「你要把這封書信交給那傢伙?」

 

乾無法肯定這麼做好不好,辰將自己的感情弄得一塌糊塗,下猛藥,他怕適得其反。

 

擬不出最佳軍略,又讓丁捷足先登的挫敗感,終究,讓驕傲不已的戌族少主,思路莫名滯塞,渾身上下透著微微的焦慮感。

 

此時,離想都沒想地抱了過來,他想,他比較喜歡意氣風發的乾。此時此刻眼前的男人,有一點點,不對勁。

 

「我只是想看一看辰,信件被他看到的話,辰會難過的。」

 

「我要上未族一趟去見咱們的丁哥哥,他都把餌拋出來了,我不作出任何反應,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片苦心?」

 

貼在一塊兒的溫熱肌膚,反而讓乾冷靜了下來,他重新揚起飛揚的笑,打算,會一會懷抱不明愉快意圖的未族繼承人。

 

趁離還抱著自己,乾飛快微仰頸骨,進距離啄了青年的臉頰一口,在對方有點不受控制臉紅之際,重重,吻了離。

 

撥開層層金黃稻穗,剎那入眼的盛綻笑意,伴隨著漫天飄舞翩旋飛花,在搖搖擺擺的翔墜中,成就了永不褪色的銀白詩意。

 

『你就是Shin吧?』

 

又軟又脆的童音,如風動琅玕般悅耳。映入淡銀簾的笑容很甜,像是可以掐出汁的水蜜桃,滲入心坎兒裡,沁成了蜜。

 

年紀略小卻毫無距離感的孩子,越過重重稻浪及無形藩籬,伸手,牽起了屬於彼此的緣份。

 

『はじめまして,俺はイナミ。』

 

辰的鼻翼裡,長年纏咽著一股風吹稻浪的香氣,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這一股香味,在成年禮前雪落的顫聲裡被勻散,自此,他再也聞不到…。

 

演出討論需要,庚這陣子常造訪子族皇城年輕王者的宅院,一待,通常一個午後。

 

溫厚的男人,身上通常帶著雪松的清香,混合一點濃郁的,無法精確辨識的薰香。那是,庚沾了形影不離丁的氣息。

 

似是而非的莫名氣味,攪亂辰一池拒掀漣漪的平靜心湖。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味道,卻刺痛了還在滋長的思念,惹得高高在上的子族少主一陣無端不快。

 

男人討厭那種事情脫出掌控,然而自己無能為力的感受。

 

面對怒髮衝冠的稻見,笨拙的,慌了手腳的他,一定,愚不可及吧。

 

「似乎已經有兩個月,不曾見到Inami在子族你的簷廊底下走動了,他最近過得好嗎?」

 

含著一口明亮清揚的茶湯,庚仔細品味充盈而來的茶香之餘,狀似不經意地問了那麼一聲。

 

他,明知故問。

 

穀雨茶,只有雲霧繚繞的丑族山區種得出來。這股甘甜細緻的口感,是每年現摘後,青年派人快馬加鞭送到子族皇城給年輕王者的獨特禮物。

 

『Kanoe,今年的穀雨茶,再放,味道就澀了…。』

 

送不出去的春茶,是丑族溫和的繼承人,說不出口,等不到故人身影的傷心。於是,終究不忍心的庚,為了兩人,翩然而來。

 

一提到想見不能見的青年,年輕王者瞬間彷彿生吞雞蛋噎到似的,精緻五官微微地扭曲在一塊兒,旋即,強迫自己撫平。

 

男人十分體貼地垂了垂眼,假裝沒看到對方當下的不自然。他慢慢飲盡失了該有清潤滋味的穀雨茶,拋出餌食,耐心等候這方面不老實的辰,願者上鉤。

 

「Shin,你要不要找個時間前往未族找Hinoto聊聊?有些事情,也許透過從不賣你面子的他,能得到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話雖說得婉轉,庚倒是十分乾脆把自己的情人給賣了,而且,半點罪惡感也沒有。

 

目的已成,申族少主便起身告辭,將想像與思考空間,完完整整,留給需要踏出原地的辰。

 

庚前腳走出年輕王者的院落,冬璜後腳便追了上來,在罕有人煙的清寂小巷裡,伏跪叩首。

 

「庚殿下,您能不能告知稻見殿下目前人在何處?辰殿下,差不多到了承受的極限了…。」

 

被子族的禁軍統領纏問了整整一個月,打算推原處空轉的兩人一把的申族皇子,輕輕地,喚了一個名字。

 

「夏光,你跑一趟吧。」

 

乾這一個月以來,專心致志於九曜內政上頭,不再插手辰的彆扭個人感情問題。

 

他有機會踏入未族的範疇之前,庚帶著一身清新甘醇的穀雨茶滋味,率先找了上來。寡歡男人臉上與丁類似的盈盈笑意,莫名地有點礙眼。

 

近墨者黑,乾卻吐不出半個嘲諷的字眼,因為在自己面前優雅煮茶的人,也許是最難應付的申族少主。

 

「穀雨茶,嚐嚐看吧,平時在子族皇城以外的地方,喝不到的。」

 

將色調淡雅猶如桃花的美人醉瓷杯輕推向前,庚一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淺淡語氣,不摻絲毫悲喜。

 

丑族所產的穀雨茶,只能在辰的宅子裡一飽口福,稻見從不自留,全數,致贈給年輕王者。

 

庚攜著向來不外流的清茶香而來,背後的意義,不言而喻。

 

「稻見把今年盛產的茶葉全轉送給我了,Inui,辰與他之間不足為外人道的這事兒,你還管嗎?」

 

「說吧,你的盤算是什麼?你這次的干涉,太深了,Kanoe。」

 

乾有自己不願意退讓的驕傲,但他不會昧於現實地認為,庚的處處掣肘,毫無理由。

 

「你有沒有注意過,自己究竟有多護著辰?怕他與稻見相處的時候,哪裡磕碰受傷了?甚至,他們兩個這回起爭執,勞心勞力的人,也都是你。

 

面對稻見已經無法遮斂的怒意,辰為他自己做過了什麼?怕是,半點動作都沒有吧。

 

這一次,就算你能幫著他安撫稻見,下一回呢?辰無法靠自身爭取的情感,終有一天,只能黯隨流水向天涯。

 

Inui,你有沒有爽快放手相信辰有辦法破繭而出的勇氣?」

 

庚慢條斯理一個字一個字說,不是指責,只是站在客觀旁觀者的立場,淡淡陳述所見所聞。

 

「這就是那個愣頭愣腦的小子,為什麼選擇你當作共犯的理由吧?」

 

乾是個很乾脆的人,該乖乖認輸的時候,絕不會死撐著要面子。他啊,敢傲氣地炫耀,自己比任何人,都希望辰能掙脫禮教與大義束縛,真正得到幸福。

 

「嗯,夏光不殺人的時候,還是很優秀的。」

 

溫吞吞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庚始終維持著愜意品茗烹茶的姿態,在乾哈哈大笑的聲線中,清晰了他希望每個人都好的溫柔冀望。

 

「敗在你這個悶不吭聲的傢伙手裡,我還不算太冤枉。喝茶太無趣了,Kanoe,要不要喝酒?」

 

庚搖了搖頭,在酒國英豪面前,他逞什麼強呢?

 

「我在你這裡飲酒的話,丁等等就殺過來了。我不太會喝酒,也不太能喝,不是嗎?」

 

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識,男人繼續窩在戌族少主的小院裡,給對方煮酒,在未族繼承人的目光之外,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庚是很好的傾聽者,提出的意見也相當中肯,乾在對談的過程中,感受到與辰、離討論公務時,完全不同的快意揮灑。

 

「咦,庚你在乾這兒啊?好奇怪。」

 

「跟乾學怎麼喝酒,老是在宴席上醉個不醒人事,實在有點丟臉。」

 

男人神色如常對來訪的離扯著毫無根據的鬼話,然而,卻把青年唬得一愣一愣的,深信不疑。

 

「庚,我想去城郊吃點心。」

 

怕申族少主當真灌個靈台不復,離一把拉過男人臂膀,當著乾的面把對方給帶走。戌族繼承人望著青年來去莫名,默默有點礙眼的親暱背影,不太認真想著:他好像,被庚坑了一把…。

 

藏在面具底下的俊秀容顏,懷著一絲不安。

 

子族的禁軍統領一路策馬奔騰,跟隨申族殺人兵器的韃韃馬蹄,來到丑族皇城。

 

佇立在皇子宅院門口,年輕王者慣見大風大浪的貼身護衛,其實,十分害怕,怕這只是一場自家殿下生命中美麗而要命的錯誤。

 

「欸,這不是冬璜嗎?稻見殿下這幾日正好在城裡,來來來,我帶你去見稻見殿下。」

 

正好路過的冬鏡,熱情地招呼引領,完全不給對方拒絕的餘地,將人,推上風浪尖兒口。

 

午睡醒來的青年,耳聞著由遠而近自家侍衛清亮的嗓音,重啟的思緒,一點一點飄遠了。

 

冬璜特意跑來偏遠丑族的目的,顯而易見,只怕,那出自對方的個人意志,與辰毫無瓜葛。

 

連和服也懶得穿好,稻見就這麼意興闌珊地隅坐簷廊,等待子族的禁軍統領,為他帶來再一次的失望。

 

「冬鏡啊,我想吃子族的雞蛋仔,給我買一份好不好?」

 

提出了有點荒唐的要求,青年隱約有預感,冬璜等等會往他的痛處毫不留情狠踩。那一段即使掩著耳,卻掩不住淒涼迴盪的哀歌,稻見,還想替年輕王者,留點餘地與情面。

 

連乾都不知情,只有自己與子族禁軍統領共同死守的秘密,青年,不忍讓之曝光。

 

目送自家護衛銜令而去,當冬璜對著自己三跪九叩,顫巍巍地問上那麼一聲靈魂難以承擔的重量時,稻見, 悲哀地笑了起來。

 

「稻見殿下,您還記得那一年的雪夜嗎?」

 

青年的拳頭慢慢地握起來,握得好緊好緊,緊得他好痛好痛,直到滲出了絲絲鮮紅,他,仍舊毫無知覺。

 

「冬璜,你知否重揭這段往事的代價是什麼?」

 

「縱然屬下膽大包天,萬死難辭其咎,稻見殿下,您能不能別再讓辰殿下一個人?」

 

稻見以為自己學會了遺忘,身體卻早已牢牢記下了當初的心如刀割。應該要轉身的,雙腿卻彷彿擁有自我意志 ,逼著他,隔一紙薄薄的窗扉,聽完整闕杜鵑啼血。

 

子族少主最後的依戀瞬間被踩碎,殘留下來的,只有作為九曜精神象徵的完美王者。

 

冬璜的膽大妄為,何嘗不是一種對他的控訴?孤伶伶的寂寥身影,獨行一條不奢望有人懂的寂寞道路,把辰逼得無所適從的,一直都是自己…。

 

青年的心,還是肉做的,在被刻意挑起血淋淋痛的記憶的片刻,他終究,心疼得不得了。

 

「我至少會在丑族皇城停留一週,如果辰想來,我不會避著他。」

 

鬆口的那一剎那,稻見好似又聽見了,重重疊疊稻浪裡頭傳來清脆悅耳的琉璃鈴聲。

 

「這兩個月以來,辰過得好嗎?是不是又忘了要照顧自己,只曉得日以繼夜工作?虐待他已經過份清瘦的身軀。」

 

一句一句問,心被狠狠輾過後,青年反而想起了他拉住記憶裡那個收自己花環銀白孩子的初衷:我覺得你笑起來很可愛,一直笑著好不好?

 

立於九曜的至高點,辰從沒學過什麼叫作彎腰與妥協。面對感情事,青年又總是昧著一切感知討好男人,以至於當稻見不想忍了,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時,他,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冷不防被割裂了深可見骨的疼痛傷痕後,辰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稻見到底有多寵自己…。

 

他很想對方,可是該怎麼做,才能挽留青年頭也不回的堅定腳步?

 

夜闌人靜時,年輕王者會把玩從丑族繼承人那兒巧取豪奪的琉璃牛鈴,弄出錚鏦聲響,愛不釋手。也許,藉此療慰一顆徬徨無依的心。

 

他逼著青年間接在丑族上下承認自己有個意中人,禁止任何人,覬覦自個兒的所有權。年輕王者的精神世界,非黑即白,不容許任何模糊地帶存在。稻見雖然十分為難,還是順著子族少主的意,默認了一切。

 

被自己不斷揮霍消磨的,是青年的真心喜歡吧?

 

又委屈又後悔,滿盈得太過的沉重情緒,在不知不覺間,將辰的腳步,帶往未族皇城。

 

冷冽折顫的顫慄音符,迴盪在耳畔,旋即,豪氣萬千的壯闊樂聲,鋪天蓋地而來。看來,他似乎湊巧遇上丁的和太鼓練習時間。

 

對對方的印象,多半停留在偎紅倚翠的風流事上頭,男人啊,總是一副忍把浮名,都換成淺斟低唱的懶慢模樣。

 

不過,辰不會因此小覷丁,正是戰場上那個生無可戀的銀冷殺神,用不敢算計的慘痛犧牲,為九曜帶來了破曉天光。

 

「辰殿下?為您準備醬油糰子好嗎?若您沒有中意的搭配茶品,能否容許屬下僭越挑揀?」

 

匆匆而來的女性秘書官,領著年輕王者來到小院能將丁的演練盡收眼底,卻不至於打擾對方的最佳觀賞位置落坐,戰戰兢兢地詢問男人的偏好。

 

不怒而威的子族繼承人,擺了擺手,腦海裡,倒是湧現了一張圓融討喜的盈盈笑臉。

 

以往,不管他什麼時候造訪未族及申族,夏塵總是早已預備好熱騰騰的剛出爐糕點,以及相應的茗茶,機敏體貼得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這些小細節,以前都是夏塵代勞的,你不會奢求夏光能做到一模一樣的程度,不是嗎?』

 

庚的感慨聲中,是感情好得不得了的兩個人,連貼身護衛都能共用的歷歷在目。

 

「什麼風把你這傢伙吹來未族啊?你這個總有一天過勞死的,有這份單純的閒情逸致,來看我練和太鼓嗎?」

 

即使心知肚明,丁仍是嘴裡不饒人。扛了庚的鍋扮黑臉,男人正愁無處發洩,辰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你與庚,也有無法調和的時候嗎?」

 

緩緩飲下苦澀失味的包種冬茶,錯的人用對的茶葉泡茶,年輕王者再也喝不出,曾經驚豔不已的絕妙滋味。

 

「怎麼可能沒有?!那傢伙簡直是根冥頑不靈的榆木腦袋!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如果連我也不認同他的行事作風,那麼,又有誰看得見庚難以親近討好外表底下隱藏的溫柔熾烈真心?

 

我和庚的交情,一輩子不棄不離。

 

你與稻見自幼認識,應該比任何人都瞭解他脾氣溫和好說話,不是嗎?如果真和那個缺神經的小子起爭執,你不會乖乖道歉哦?」

 

丁基本上不喝包種冬茶的,給自己泡茶的那個人,已經回不來了。他啊,不過用一種十分激烈的方式提醒辰:莫待無花空折枝。

 

男人望著空蕩蕩的瓷杯,久久不發一語。辰說不出口,到了現在,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

 

Inami鋒利的言詞那麼決絕,自己沒有絕對的信心,挽回一切。

 

「我說你啊,究竟是那該死的王者自尊重要?還是稻見要緊?如果你連這個都分辨不出來,就繼續傷春悲秋,盡責地做一尊扛著九曜家國大義的完美魁儡好了!

 

乾這麼擔憂你,對他而言,簡直是場悲劇!

 

夏光,送客!」

 

那一剎那,辰的雙眼瞠得老大,孰輕孰重,他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失去的,一直一直,都只有那個始終對自己保持不變微笑的青年。

 

見狀,丁默默嘆了一口氣,這兩個人談戀愛,九曜都快天下大亂了…。

 

「冬璜,你應該有事情,想要稟報你家殿下吧?」

 

不想再牽扯更深的男人,理所當然把安撫辰這顆不定時炸彈的工作,交給子族的禁軍統領,現在的他,只想上申族去找庚撒嬌。

 

『你與庚,也有無法調和的時候嗎?』

 

『怎麼可能沒有?!那傢伙簡直是根冥頑不靈的榆木腦袋!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如果連我也不認同他的行事作風,那麼,又有誰看得見庚難以親近討好外表底下隱藏的溫柔熾烈真心?

 

我和庚的交情,一輩子不棄不離。

 

你與稻見自幼認識,應該比任何人都瞭解他脾氣溫和好說話,不是嗎?如果真和那個缺神經的小子起爭執,你不會乖乖道歉哦?』

 

踏在丑族少主宅邸的廊簷下,耳畔迴盪著聽不真切的未族繼承人一臉嫌麻煩的收斂揶揄,辰表面一如往昔,內心,萬水千山。

 

「稻見殿下外出視察,一會兒便回來。辰殿下,要不要給您預備醬油糰子和焙茶呢?」

 

冬鏡領著年輕王者來到自家少主的臥房,小心翼翼地詢問。

 

『辰過來的時候,讓他在我房裡稍事休息,沒關係的。記得買現烤的醬油糰子給他,別怠慢了。』

 

男人沒有接腔,他只是模模糊糊想著,這大概是稻見特意吩咐的。青年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分別兩個月,他…。

 

膨脹到無處可躲的思念,讓年輕王者不知所措。世界交流會上支離破碎的清脆顫音,使他驕傲的眼眶,微微發燙。

 

室內縈繞糯米的清淺香氣,而辰無暇顧及。他好好地端坐,臻首輕垂,靜靜等待稻見歸來。

 

淺握雙手,辰無聲梳弄亂糟糟的心緒。被趕鴨子上架的他,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

 

不愛事情脫出自己的掌控,卻在稻見面前,輸得一塌塗地。毫無保留交託給對方的心,早就,要不回來了。

 

思緒不受控制飛遠之際,熟悉到難以相忘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將年輕王者顫巍巍的心,帶往,天邊之路。

 

「辰,你來了啊。」

 

不變的和顏悅色,是丑族繼承人的明亮笑顏,只可惜,有些惶然不安的辰,漏看了。

 

見向來冷靜沉穩的王者,因為有意識的謊言,被自己逼得像個害怕失去關愛的孩子般驚慌失措而故作鎮定,稻見終究,心疼了。

 

帶著陽光溫度的大掌,蓋上了對方一顆淺垂的銀鼠色腦袋,恣意地搓揉,把辰一絲不苟的髮絲,弄得十分凌亂。

 

「為什麼,對我說謊呢?」

 

稻見的聲調,又輕又軟,彷彿一根柔軟的羽根,柔和地搔過思路暫時打結,一片空白的辰心間。

 

他抬了首,淡色的眼眸底是難得的,不願示人的脆弱。試圖在青年翠綠色的眸光中,尋求確認與保證。

 

「有什麼不願意告訴我的難言之隱?不管你的答案為何,我不會發脾氣,更不會再度轉身。」

 

年輕王者沉默地抿著唇,稻見也不催促,只不過再三強調自己絕不無預警翻臉,要對方安心。

 

男人試探性地蹭了蹭青年熾熱的掌心,見對方不過無奈地勾起笑容,不阻止自己的親近,他,才稍稍放下心中大石,低低嘶啞起靈魂的重量。

 

「欠未族的,虧欠丁的,我一定會償還。賭上這一場壯烈的證明,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同意我以身涉險。」

 

「你容許過任何人質疑你的抉擇?即使我們之間的理念存在怵目驚心的裂痕,不能讓我為你擔憂?

 

Shin,你知道我為什麼如此憤怒嗎?」

 

辰,點了點頭,默認。猝不及防裂開的傷口,疼痛得無以復加。習慣了稻見並肩行走後,他,要怎麼說服自己隻身佇立一條註定寂寞的道路?

 

不想失去,說什麼都不想再鬆開手,於是,不曾為了自己勇敢,只曉得考慮九曜大義的年輕王者,豁盡一切只求無悔結局…。

 

「不管是被父親斥責的那個雪夜,或者現在,我一直都不想放棄你,卻總是事與願違。

 

對不起,可我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在信念衝突的前提下,留住你。」

 

捨棄所有自尊老老實實低聲致歉的同時,稻見十分溫柔地笑了出聲,伸手,捧住辰清癯的臉龐,將指頭插進對方的髮,輕柔地爬梳。

 

「以後,不面不改色對我扯謊?」

 

「好。」

 

這次,辰沒有半點猶豫了,慨然允諾的那一刻,青年,吻了他…。

 

「你想我嗎,辰?」

 

向來天然的青年,理所當然把年輕王者瘦削清俊的身軀圈抱在懷裡,不經意間,問了一個十分狡猾的問題。

 

不想正面承認自己這段期間思念滿溢,幾乎漲破胸臆,輸得太狼狽的辰,乾脆,一聲冷哼,選擇相應不理。

 

稻見見狀,不由得一陣莞爾,將王者鬢邊碎髮收攏在耳後,貼著對方的耳骨,軟聲輕喃。

 

「我想你了。這些時日,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又挑燈夜戰,焚膏繼晷地工作?

 

辰,你瘦了一整圈。」

 

青年沒有過問細節,他只是收緊了自己的臂膀,以相貼的肌膚,真真切切感受擁抱的溫熱血肉。

 

稻見的體溫,總讓辰不由自主沉溺,他轉過身,把臉頰貼在對方的胸膛上,伸手相擁。

 

年輕王者不需要多餘的語言,傾訴自己的相思聲聲。

 

微笑緘默的青年,不著痕跡拉開辰華美和著的衣領,將濕熱的唇貼上去,在吮吻的過程中,細訴難言的牽掛。

 

「你親吻的位置,是不預備讓我回去嗎?」

 

早被蠱惑,以至於好一陣子失魂落魄的男人,微微貓著頸子不太認真推拒稻見過於炙熱的深吻。輕輕被咬疼的膚肉,是對方不肯輕易讓他磨滅的印記。

 

「刻意來到偏遠丑族的你,還沒有做好覺悟?」

 

一把掰過辰顯得有些單薄的身軀,青年看似無辜的表情中,夾帶濃濃的侵略性,不準備讓辰,說上一個不字。

 

那一瞬間,年輕王者錯覺,曾經對他百依百順的丑族繼承人,已被自己,親手掐死在歲月韶華中。

 

只餘依稀的影子,殘留在稻見仍舊溫煦的笑容中。

 

「欲求不滿!」

 

馬乘袴的繫帶被青年像是拆禮物一般拉開的那一剎那,作好割地賠款決心的辰,不過,揚開梅花報春的絢爛弧度,笑罵。

 

稻見勾著無毒無害的笑,不再言語,狠狠地吻了上去,讓偶爾從王者口中溢出來的,只能是又甜又軟的喘息聲。

 

稍晚,斷斷續續洩出檀口的名諱,不復平時的冷靜低醇,帶著撒嬌般的軟膩,彷彿,貓咪正在嗚咽。

 

「…Inami…。」

 

辰眼角噙著隱約的冰瑩,抹糊了尾端的胭脂顏色。充斥在股間,作為後庭擴張的冰涼物事,終究,逼出他傲然的淚光。

 

從沒想過會被這麼對待的年輕王者,在異物抵著穴口入侵的瞬間,忘了,要推抵…。

 

抹了軟膏的粗大玉勢,深深填塞至甬道底端,被軟肉緊緊包覆絞合,膏藥遇熱慢慢融在腸腔裡,滲出一點一點磨人的癢麻感,讓辰難受地扭動身軀,卻無法將雙腿併攏。

 

他被褪去袴,下半身赤裸跨坐在稻見雙腿上,無意識摩蹭著對方,渴求舒緩私處難忍的莫名酥麻。

 

青年勾勒看似單純的清豔笑意,指掌探進敞開的衣襟裡,摩娑胸前乳珠,一會兒又捏又拉,一會兒施力擰轉,把指尖的小小櫻實,玩弄得腫脹瀲紅,怯憐憐地在指腹間,挺立綻放紅豔。

 

湊近辰的耳畔,輕巧舔著敏感的耳廓,滿意地藉由相貼的血肉,感受對方不由自主的癴顫。

 

「Shin,晚膳之前,乖乖含著不拿出來,好不好?」

 

男人瓷白臉頰,為稻見一席明顯太過的調戲言語,染上豔極勝血的殊麗顏色。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赤裸裸地口頭輕薄自己!

 

青年的侵門奪戶,猶如春雷炸響,不知該怎麼應對,不肯敷衍的年輕王者,反而,手足無措。

 

「Inami!」

 

薄怒地吼了聲,卻被對方更為理所當然拉入他們倆都憋得有點久的慾望深淵,無從逃離。

 

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辰,裸身趴在稻見胸膛上,指頭絞著對方黑白分明的髮絲,擺明,不讓青年趁機離開。

 

在意識完整回籠之前,微微仰起的臻首,迎上稻見始終不變的溫和翡翠色大眼。

 

「有沒有哪裡覺得疼?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青年一句一句慢慢問,顯然還沒睡醒的年輕王者,卻只捕捉到令他不豫的關鍵字眼,近乎本能地,捉過對方的臂膀,張口用力咬了下去,烙下殷紅如血的吃痛印記。

 

好吧,自己果然被瞪又被磨牙了,當過分鮮明的痛覺,傳遍四肢百骸時,稻見十分平靜地接受胸前白倉鼠的暴虐行徑。

 

「冬鏡,讓膳房熱壺松子茶,再準備幾樣糕點和小食,記得預備幾串醬油糰子。」

 

察覺男人的沉默意圖,動彈不得的青年也只是笑笑認帳。氣沉丹田,以聽不出絲毫異狀的十足中氣,吩咐自家的貼身護衛。本來,他想自己跑一趟的。

 

「Shin,我不會走,如果你沒有半點食慾,等等至少吃點糰子好不好?」

 

對於誘哄年輕王者進食,習以為常,丑族繼承人耐著性子,等辰徹底清醒,並且不甘不願地坐起身子,才撈了件自己的襦袢套到對方身上。

 

丑族夜寒露重,稻見斟上一碗熱騰騰的奶白松子茶,遞給男人驅寒。他自己不愛喝這些,府邸卻隨時隨地為子族少主備妥。照顧不懂得愛惜自己的年輕王者,早成了青年戒不掉的習慣。

 

端起參鬚紅棗雞湯,一口一口地吹涼,想餵對方喝,辰卻抿著唇盯著自己瞧,一聲不吭。

 

「這湯很好喝的,嚐嚐看?不管你想問我什麼,我一定從實招來,嗯?」

 

得到了稻見確實的允諾,男人才乖乖張口,讓青年餵自己喝熱湯。不過,熬煮得軟嫩的雞腿肉,仍舊,碰都不碰一下。

 

「那一句話,你是真心的嗎?」

 

腦海裡不斷浮現的話語,扎得自己鮮血淋漓,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時時刻刻,重演著傷心欲絕。

 

風雨無畏,唯獨害怕青年否定自己的辰,滿不在乎的語氣中,藏著王者本人一再否認的脆弱靈魂。

 

「當時盛怒的情況下,也許,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曾問過你,把我的感情也絲毫不差算計進去,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沉澱過後的現在,我可以笑著說,那是氣話。」

 

沒有漏看辰淺銀髮絲底下正在顫抖晃動的大耳朵,那背離男人屹立不搖的堅毅身影,也,軟化了青年。

 

眼底眨著溫柔浮光,稻見漾著報春鶯鳥的柔和笑容,一面搓弄對方的腦袋,一面將醬油糰子,湊了上前餵食。

 

「這兩個月,連乾也找不到你?」

 

「唔,庚沒說嗎?他請我幫忙跑一趟九曜境外,為新的舞蹈表演尋求相應的技術指導。要處理的事務太繁瑣了,我通常只來得及與寅或卯碰上一面。

 

雖然說,一開始的確是不太想見到你,你在我面前的話,我馬上就會心軟了。」

 

有點不好意思地坦白,真正拉開了一直以來盲目順從年輕王者,視而不見的距離後,青年才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

 

「我很認真想要和你過一輩子的,怎敢將思念之聲,輕描淡寫?」

 

紅著臉傾訴的同時,稻見,傾身吻了辰。

 

『你知道自己最終對辰惡言相向的理由,是什麼嗎?』

 

『我…。』

 

執意想討個答案,青年來到申族,男人不急著回答,差宅邸下人送上一碗冰涼的桂圓栗子沙。

 

溫潤滑順的口感,慢慢,澆熄了丑族少主外放的怒焰,只餘,滿心悲哀。

 

『所有皇族繼承人都看得出來,你們倆互相喜歡對方,但,你們卻一步一步將彼此逼上退無可退的懸崖,只差摔個粉身碎骨。

 

今天就算沒有丁任意妄為的執念,你指摘辰有意識的欺瞞,不過早晚。

 

Inami,一昧順從他,把我們的年輕王者慣成只會用這種荒腔走板方式表達在乎的你,也有錯。』

 

「你果然在這裡。」

 

一望無際綠油油的秧苗田間,一抹健康的麥色,特別顯眼。辰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窩坐在田埂上頭休憩,脫去眩目華美和著的稻見。

 

「雖然我不用親自下田耕種,不過,我希望丑族的水稻和其他作物都能長得很好。」

 

經歷過水澇成災,苗圃毀損,再度綻放眼前的盎然生機,讓青年巡視時,滿是欣慰。

 

「要不要跟我四處走走?今年的稻作肯定能結實纍纍。」

 

「先把你的和服穿好,我會認真考慮的。」

 

男人揚起高傲細碎的小小笑花,朝青年努了努下頷。聞弦歌知雅意,稻見骨碌碌地把隨意擱置的和服穿了回去,中規中矩拉好,再繫上腰帶。

 

骨節分明的修長指掌,自然而然牽起辰垂落在膝彎旁的手,親暱地十指交扣,一同並肩散步。

 

「我啊,兩個月前給庚罵得狗血淋頭的。我都不曉得他讓人如此難以招架,一點反駁的餘地也沒有。」

 

迎面而來夾帶綠野平疇氣息的風,很是宜人,稻見笑了笑,把曾經勘不破的心魔,坦率地表達出來。

 

聞言,辰發出一聲自嘲似的輕哂,他似乎,與青年半斤八兩啊。

 

「庚不斷出現在我的眼皮底下,含蓄透露他有你的下落。但,我卻從沒當成一回事。

 

不願老實面對自己的軟弱與對你的貪婪渴求,裹足不前的我,沒有立場,指責庚。

 

若不是冬璜硬著頭皮說出來,只怕這份世俗不容的聲聲相思,靜靜胎死腹中。」

 

一提到子族最傑出的禁軍統領,稻見不由得苦笑了下。冬璜可是準確無誤地扎入自己潰爛入骨的傷心往事裡頭,痛得他連喊痛都不能。

 

有些事情,年輕王者還是不知情比較好,省得辰拿自己的貼身護衛開刀。冬璜的踰矩,是要殺頭的。

 

『稻見殿下,您還記得那一年的雪夜嗎?』

 

「話說回來,這就是你為什麼說丁拿庚沒轍背後的醒醐味吧。他平常那麼嚴謹自律,竟敢,如此豪賭。」

 

順著青年的言語脈絡,驕傲的未族繼承人有時被申族少主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氣悶模樣,躍然眼簾,使辰溢出輕淺的笑聲。

 

丁與庚,感情始終那麼地好啊。

 

「你預備什麼時候回子族?要不要在我這兒住上幾天?我會好好招待你哦。」

 

「乾可不是九曜的大型裝飾品,有他坐鎮,我需要擔心嗎?如果你不老是對我毛手毛腳,有何不可?」

 

這麼說的同時,男人任由對方挨過來摟抱自己,甚至得寸進尺地將他壓在參天古木的枝幹上,熱情親吻,模糊地低喃。

 

要是真不喜歡,稻見連他的一根指頭都碰不到,又怎麼會三番兩次被對方操幹到眼角噙淚,軟綿綿放任青年為所欲為呢?

 

「欸,我覺得我很安份耶。」

 

焚琴煮鶴的無辜話語一出,年輕王者,突然產生了打道回府的惡劣情懷。

 

稻見拉著辰來到城郊放紮燕風箏,一只五彩斑斕的半瘦燕,盡情地遨翔於廣闊天際,飛得好遠好遠,好高好高。

 

與蹴鞠的競技大會相同,天穹上滿布的絢爛紙鳶,亦是風靡丑族上上下下的傳統娛樂。

 

「這只沙燕,是你當時纏著我描繪的那一只吧?」

 

辰手裡握著一只新紮的肥燕,卻不急著拉線讓其飛上蒼穹,他只是瞇縫著眼,仰首凝視操控在青年手中,靈巧而栩栩如生的風箏。

 

「嗯,我一直捨不得拿出來玩,一放,好多年。」

 

兩小無猜的少年,親蜜地臂膀貼著臂膀,靠在一塊兒作畫。揮毫的墨筆,以挺瘦峭拔的筆勢,一筆一畫勾描繁複細膩的紋飾。

 

『辰你的水墨畫還是那麼好看,不像我,只畫得出難以辨認的鬼畫符。』

 

有點不好意思將畫壞的,難登大雅之堂的沙燕半成品往身後藏。稻見不慎沾了點暈染墨跡的臉龐上,揚起靦腆笑容。

 

『讓我瞧瞧。』

 

面對辰的要求感到難為情的丑族繼承人,在對方撲過來搶時,東躲西閃。性子好勝不服輸的子族少主見狀,更加伸長了臂膀去撈,結果一個不小心,兩人撞成一團,重心不穩地雙雙往後傾倒,跌在了一塊兒。

 

『Shin,你有沒有哪裡摔疼了?』

 

顧不得自己被壓在底下,磕碰榻榻米地面的背脊正喧囂著疼痛,稻見慌慌張張地拉著辰仔仔細細檢查,確定那一瞬間被自己緊緊抱在懷裡的對方,沒受半點傷。

 

『我要看你畫的紮燕。』

 

重申了一次要求,還太過年少的子族繼承人此時此刻並不懂得,趴在對方胸口時有些不受控制的臟器跳動,叫作悸動。

 

「你到最後都不肯把那只半瘦燕拿給我。」

 

隨口指控青年不順著自己的意思,一時興起的辰,伸手襲向稻見頰肉,狠狠擰轉了幾圈兒,直到對方吃痛得連連討饒,才愉快鬆手。

 

青年手中穩穩飛翔的紙鳶,因此,翔墜落地在離兩人好一段距離的草原丘陵上。

 

「我不想在你面前出醜嘛,辰,饒了我好不好?要不要和我比放風箏?我可是挺強的哦。」

 

三言兩語藉故帶過,稻見其實好好收著那只不成氣候的紮燕,和年輕王者為自己描摹的那一只一塊兒。

 

「我不會輸的。」

 

男人揚起與乾相仿的好戰笑容,等青年把墜落的紙鳶拾回來後,率先在碧草如茵的綠地上奔跑起來,像一只銀白的鷂鷹,俐落而意氣飛揚。

 

稻見靜靜望著辰矯若游龍的颯爽身影好一會兒,他好像,許久不曾看見男人笑得如此無憂無慮了。

 

看著,看著,在蓄積已久忘記要墜落的眼淚棄守驕傲陣地之前,青年重新拉起了繩線,尾隨年輕王者的腳步,一同放風箏。

 

冬璜與冬鏡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九曜唯我獨尊的年輕王者,正在作繭自縛。

 

默默掙扎了好一陣子後,子族禁軍統領冒著被自家少主以眼神凌遲的風險,十分尷尬地開口。

 

「辰殿下,稻見殿下一會兒就回來了。」

 

後頭那一句:您這樣挑食不是欲蓋彌彰嗎?男人的貼身侍衛,還真的怎麼樣都說不出口。

 

「冬鏡,你帶冬璜去繞繞,不必待在這裡伺候。」

 

折返的青年,笑笑讓兩人的護衛離去,轉頭凝望年輕王者的眼神,溢滿了近乎天真的無邪。

 

辰的馬鈴薯燉肉裡頭,載浮載沉著粉白塊狀物,薄如月暈的肉片,很明顯不知所蹤。稻見可沒樂觀到認為,男人已經乖乖吃完了。

 

他們和厭食症患者相去無幾的年輕王者,不著痕跡把不愛吃的東西挑揀到他人碗底的功夫,可是爐火純青。

 

男人最常選定的對象是乾,即使被戌族少主逮個正著,依舊氣定神閒地繼續搬運吃食。

 

『我不想吃。』

 

乾雖然會口頭上狠刮辰,倒是一次也沒拒絕過對方的偷渡行徑。驕傲的戌族繼承人,大概是全九曜最關心也最縱容年輕王者的人了。

 

有時候,男人會把肉類掃進丁的碗盤中,未族繼承人是肉食性動物,對於辰的小動作,來者不拒。

 

稻見端起了自己的那一碗燉肉,果不其然,充斥滿滿的豬肉片,來自對面那個若無其事喝湯的傢伙。

 

「我覺得我弄的燉肉味道還不錯呢,不合辰你的胃口嗎?」

 

淺嚐一口,青年餘光不怎麼意外地瞥見,藏在銀雪髮絲底下的大耳朵,背離主人的意志,晃啊晃的。

 

「你沒準備揚出豆腐。」

 

「先吃完這碗馬鈴薯燉肉,我再去給你炸一盤,好不好?」

 

曉得年輕王者那一點不老實的心思,稻見噙著溫和笑意湊到對方身畔,淺舀一匙,清晰了他的餵食意圖。

 

辰瞪了青年一眼,相當認命地張口讓對方餵自己吃東西。反正不管他想吃不想吃,稻見總有辦法,讓自己乖乖進食…。

 

丑族繼承人洗手作羹湯的成品,自然不是頂尖的,以嚴格些的標準來看,不過能吃而已。但也只有青年親自弄出來的吃食,能讓他心甘情願吃得一點也不剩。

 

改變了認知,辰用餐的心態自然不同,溫馴地讓稻見一點一點夾給他享用,不再露出無意識的凶狠。

 

吃著吃著,男人忽然捉過青年的指掌,舔了對方帶著細繭的指腹一口,眉眼中,勾轉著微微的妖異神采。

 

稻見有點無奈地停下手邊動作,揉了揉辰柔軟的腦袋。

 

「Shin,我好歹是個男人啊。大白天就勾引我,如果被乾曉得,他一定會剝掉我的皮晾在子族城門口的。」

 

「你不喜歡?」

 

「總得考慮一下你的身體狀況吧,接連承歡,你會吃不消的。」

 

估計年輕王者的胃袋應該被塞滿了,青年思索去買幾串醬油糰子之餘,眼底,開成了一片傾世桃花。

 

被不經意綻放的流光魅惑的辰,貼了上去,送上自己的唇,向青年討個甜膩膩的親吻。

 

「怎麼還沒睡?」

 

與近臣開完會議,弄到深夜的青年,遠遠地,便瞧見自己臥房閃爍的一盞幽微燈火。一進房,隨意將質地細膩的昂貴和著披在肩頭的年輕王者,連髮上的綴飾也沒拆下來,淡淡反駁。

 

「你不在,我睡不著。」

 

理直氣壯地撒嬌,反而讓稻見,恍然如夢。

 

年少時,他們經常同榻而眠,辰約莫自那個時期起,就會壓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夜好眠。

 

男人後來強迫自個兒改掉這個習慣,卻沒改得完全,以至於當子族少主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喜歡丑族繼承人時,變本加厲。

 

他被咬得坑坑巴巴的手臂,是一種非戰之罪。

 

湊到辰的身畔,抽走對方手中一卷古老方言的書卷,稻見不太記得,自己宅邸有這樣的庫存品。

 

青年沒有那麼喜歡閱讀,給年輕王者唸書時例外。他喜愛以字正腔圓的優雅語調,給辰講述詰屈聱牙的古文,附帶,自己改編的內容。

 

男人總是好氣又好笑地糾正丑族少主:你確定原文是這樣?

 

我覺得這個故事這樣比較好。陽光燦爛的笑臉,常常讓辰放棄指正對方,側耳聆聽對方午睡般安祥的平和聲調。

 

年輕王者很少能真的聽完丑族繼承人朗讀,一股舒服的睏倦之意,總是理所當然地攫獲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將人帶入一場酣睡的夢鄉。

 

「拿走我的書,你打算唸給我聽嗎?」

 

辰揚了個純粹淺淡的笑,懶洋洋地靠著稻見,讓對方七手八腳地他拆卸髮辮上的飾物,笑罵了聲。

 

「樂意之至。」

 

前面幾頁,青年乖乖地照本宣科,唸著唸著,卻扯開自己的嗓子,吟唱一闕八聲甘州。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Inami,你的柳詞,什麼時候唱這麼好了?」

 

不是受過人生巨愴的人,唱不出柳詞獨有的意興闌珊,年輕王者跟著哼唱了幾句,思緒,慢慢地飛遠了。

 

九曜所有的皇族繼承人中,只有一個人,能使滿座耳聞皆掩泣。只不過,那人無與倫比的渲染力,是以一條條哀吟人命換來的至痛無淚。

 

稻見模糊曖昧地笑了笑,沒打算老老實實招來,是誰在背後,推上了這麼一把?

 

低首,親吻男人的眉間,青年改以子族方言,哼唱起下里巴人的小曲兒。他,很久沒這麼做了。

 

辰年少時期的慣性,他以為自己一點一點遺忘了。重拾起來,只因那早已烙進骨血裡,如何忘卻?

 

「我想看你跳申族的敬神詩。」

 

大大方方遞上自己綴有金屬大鈴鐺的描金繪扇,一身輕便馬乘袴姿態愜意的庚,提出不著邊際的要求。

 

「你只是想看我出糗吧,Kanoe?有人穿這樣跳舞的嗎?」

 

不太認真笑罵著,丁湊到情人身畔,在對方頰邊討了幾個蜻蜓點水的吻,而後,考慮要不要順從庚的異想天開。

 

太過溫柔的申族繼承人,清醒時分的任性機會,可不是天天都有。一向不太老實的男人,才不會坦率承認,他可喜歡庚對自己撒嬌了。

 

褪除身上的雪色羊毛大氅與和服,丁換上打和太鼓時的活動服裝,申族少主突然欺了上來,牽起他的手,往宅子外而去。

 

「呵,你這是想把我拐帶上哪兒去呢?」

 

笑嘻嘻任由情人把自己拉向馬廄,挑了兩頭通體冷白的駿馬,不鑲鞍配韁,什麼也不解釋翻躍上馬背,率先揚長而去。

 

庚彷彿劃境而過的璀燦流星,迅捷無比。沒一會兒的功夫,變只剩下地平線上的小小白點,幾乎,看不見了。

 

好勝而驕傲,卻常常提不起勁的未族繼承人,懷抱著意味不明的期待,夾緊馬腹,跟著策馬奔馳。

 

丁一路地跟,最終,來到九曜邊城。尚未完全融盡的殘雪,形成一片斑駁的銀妝世界,難以,純粹無豔。

 

「Hinoto,你知道要怎麼唱好柳詞嗎?」

 

不經意的問句中,夾藏金屬鈴鐺甩動的清脆琅玕。一葉葉,一聲聲,似是點亮的信號,重啟了男人當初的委屈與苦痛。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丁隨意唱了幾句,深埋在血液裡頭來回滾動,那份無以明狀的悲傷,忽地不受控制翻攪了出來,差點,壓垮他直挺的背脊。

 

還是不肯解謎的庚,上了邊城窩坐在一隅,逕自,唱起那段彼此有缺憾的記憶。

 

隨興唱了一段後,傷心橋下煙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深刻悲切,透過庚的歌聲,完完整整地傳達過來。

 

怕自己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下來的男人,自情人的身後用力抱了過去,帶著哭腔的語調,是他的用情極深。

 

「你的柳詞,怎麼可以…?」

 

「有時候我會想,該怎麼才能與當年戰事被獨自遺留到最後,苦撐著等待一場最絕望奇蹟的你,將心比心?

 

所以,我去學唱了柳詞。如果,我能唱出其中的精髓,是不是能夠和你的心,更貼近一些?」

 

庚不愛說這些的,但在兩人始終無法調和的信念之前,他希望能好好傳遞給丁。

 

「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等等我跳舞的時候,不許唱釵頭鳳!我和你之間,不會只是只有眼淚的不堪玩笑。」

 

「我教稻見唱了幾段柳詞。」

 

「你這沒心肝兒的,辰一定會將這件事怪罪到我頭上,你好意思讓我揹這黑鍋啊?」

 

「嗯,Inami不會把我供出來的。」

 

庚露出有點無辜的淘氣笑容,兩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他做許多事了。想要兩人跨越一切障礙的溫柔心意是真,於是申族繼承人十分愉快地拉了情人一塊沾黑水。

 

「你到底跟誰學壞了?」

 

「不正是你嗎?」

 

「信口開河的小猴子。」

 

丁直接翻了個白眼給情人,他可不記得自己坑過庚了。挖坑要人含恨帶笑一躍而下的,一直都只有申族少主。

 

男人笑而不答,偏過自個兒榛子色的腦袋,給了情人一個柔軟的,棉花糖般的甜吻。

 

不過,某方面運氣一向慘不忍睹的丁,還來不及更近一步的親暱,恨之入骨的對象,悄然而來,在男人珀金色的眼眸中,招搖。

 

「給我滾遠一點!」

 

顧不得自己的優雅形象,人味外皮徹底剝落的未族少主,恨恨地咆哮。雙手沒閒著的他,不悅開拆某個貼身護衛大搖大擺捎過來的奏報。

 

「還真是滴水不漏的死亡名單啊。」

 

一臉嫌惡地靠在邊城牆垣上翻閱,丁的一雙眼瞳,在摺子翻到最末時,一點一點,變得陰蟄冷冽。

 

「雖然乾死了就天下靖平,不過,這種疫病在戌族的傳染途徑,會不會太輕而易舉了些?」

 

幾乎,無孔不入。

 

將理所當然打劫來的匯報還給庚,丁不太認真考慮著各式各樣的最糟糕與絕望的可能性。

 

「如果,Inui感染病症,他痊癒的把握,能有幾分?」

 

他的提問,很直接,卻也很無情。庚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引火讓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張,付之一炬。

 

「辰會下達格殺令,不計一切代價排除危害九曜的危險因子,即使發狂的人,是他的兄弟乾。

 

話說回來,邊城離丑族不遠,要不要繞過去逛逛?我們的王者,似乎有點樂不思蜀囉。」

 

「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留給乾煩惱就好!我們哪兒也不去,現在,立刻,馬上,回未族。」

 

驕傲的男人有點被自己激怒的炸毛模樣,逗樂了庚,他當然是故意的,身為最了解丁的人,偶爾的偶爾,申族繼承人淘氣的一面,會在這方面,綻放一點微光。

 

在各種不爽的情人去牽馬之前,男人冷不妨握住對方的腕骨往自己方向用力一帶,給了丁一個熱辣辣的深吻,作為補償。

 

「回去之後,溫上幾壺燒酎如何?還有些涼意,我想吃野菜鍋,搭配霜降和牛肉片似乎不錯。」

 

「你哦,真是頑皮的小猴子。」

 

曉得庚正不著痕跡地撒嬌,晚點不管是他想餵情人用餐,或者進行更為甜膩的舉止,對方,絕對不會拒絕。

 

他總是心甘情願栽在庚的算計裡頭,因為待在申族少主身邊的時候,最是開心暢快。自己只是丁,不必想著要被溫柔對待而裝腔作勢。

 

辰足足在丑族待上半個月,幾乎鎮日與稻見膩在一塊兒,形影不離。

 

神清氣爽的他,歸返子族皇城後,鬼使神差地踏入神樂殿院落深處,給守護九曜的靈獸,撚一注清香。

 

男人挺直腰桿,神情嚴肅靜頌祭文;一道龍捲風,漸漸散發金黃光芒,慢慢現了蹤影,隨即,佔據天花板,幾乎覆沒一切的金色巨龍,堂然現身。

 

毫無懼色的辰,緩緩抬首仰望神獸,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眼神,冷漠地彷彿連神祇都不放在眼裡。

 

黃龍一雙晶瑩漂亮的通透碧綠瞳子,滴溜溜轉著,打量辰。互相凝視的那一刻,時間,似乎停止了…。

 

「子族的小傢伙,現在,可不是年末終歲你向我祈禱的時刻。也罷,就給你個忠告,好戰的玄武,體內熱血,正在沸騰。」

 

震耳欲聾的響亮聲響過後,只有一片片翩翩旋旋,翔墜落地的金燦龍鱗,被遺留下來。

 

辰隨意拾起地面上的金鱗,揣入懷裡,一面走,一面思索著黃龍神給予的意有所指。

 

蠢蠢欲動的玄武,和離,有什麼關係?

 

心情不錯的他,一路散步到戌族皇城,正好,與來訪的青年碰個正著。離一見到人,立刻興高采烈地抱了上來,半點不在意此地是乾的宅院門口。

 

「呦,你可捨得回來啦?」

 

踩辰的禁區一向缺乏罪惡感的男人,手裡端著個漂亮細膩的手繪紙盒,口頭上狠酸了自家兄弟幾句。

 

誠如那個丁所言,他們的王者和稻見談個戀愛,九曜的天都快掀了!

 

「Hanare,玄武最近可有異常之處?」

 

壓根不在乎乾的揶揄,他十分有耐心地等離抱夠了,才狀似不經意問上一句真正的在乎。

 

黃龍不可能危言聳聽,這份莫名的警告端倪,是自己,哪裡漏看了?

 

青年發出沒有意義的單音節,將貼在心口,光影變化下折射不同晶采的水滴吊墜拉出來端詳。握在手中的觸感,溫潤沁涼依舊。

 

「乾,你手上是?」

 

「你以前常玩的拼貝殼,上面的圖案,還是辰一個一個為你畫上去的,不記得啦?」

 

無意間整理出來的精巧玩意兒,是辰從來沒有變質過,對離始終如一的疼寵之情。微透光澤的珍珠貝上頭,一筆一畫的描摹,曾讓青年,愛不釋手。

 

年輕王者發出淡淡的笑聲,乾哪次陪玩,不是不著痕跡慢離的手腳三兩步,只為了,搏君一笑。

 

面無表情的孩子,率先湊齊所有貝殼的時候,小小的臉龐,總綻放著很甜很甜的微小笑花,兩個十來歲的少年,又怎麼捨得,破壞這份歲月靜好?

 

「再玩一次?」

 

「那有什麼問題?咱們加個賭注如何,最輸的那一個人,跑一趟未族皇城,要求丁哥哥過來泡茶如何?」

 

乾勾起非常挑釁的笑容,興致勃勃地提供賭資。男人這麼一提議,反而,勾起了辰的好勝心,他啊,向來很不服輸。

 

青年一手拉了一個,不屑使用機心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場賭,背後的意義,有多驚人?

 

一臉生人勿近的年輕王者,絲毫不節制地釋放與生俱來的沉重壓迫感,往未族皇城方向移動。

 

男人輸了三人之間的拼貝殼競賽,只好,願賭服輸。

 

離本來想代替辰跑一趟的,卻被乾拉住手臂制止,只好有點擔心地目送對方踏出戌族少主的院落。

 

「你這又呆又笨的小子,到底知不知道那傢伙為什麼會功虧一簣?他寵你壓根沒極限,刻意放槍還不是怕你出糗?」

 

好氣又好笑地指責,辰的自尊心那麼高,自己又怎麼好讓對方的這份柔軟,付諸流水?

 

「可是…。」

 

「說你呆,你還真的很呆耶。那傢伙和如膠似漆的丁庚雙人組之間,需要一個宣洩的缺口,你去攪什麼局?

 

走囉,想吃什麼甜點,我都買給你。」

 

無奈地挑明,同時把人給拉走。庚在這次的事件中,份量那麼吃重,總該給他們的王者,一個扳回顏面的機會。

 

當子族繼承人來到未族少主的小院,幾乎,嚇壞了一干府邸伺候的年輕小宮娥,連丁幹練的女祕書官,都誠惶誠恐地引領對方的步伐,深怕,出了半點差錯。

 

「跟我回乾那兒泡茶。」

 

不加修飾的命令語氣,讓男人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敢情辰現在,是理所當然在使喚自己,啊?

 

雖然他獻上了未之一族的忠貞,然而,他們之間的地位,仍舊平起平坐,子族少主,憑什麼?!

 

「Shin,你是在丑族待到腦袋都浸水了不成?」

 

在丁有機會嘲諷出更難聽的字眼之前,女性秘書官匆匆搬來的救兵,在年輕王者看不見的背後,捏了對方一把。

 

「辰,歡迎你回來,和稻見談得如何呢?」

 

庚適時遞上一杯男人喝慣的穀雨茶,以最甘醇的口感,化消對方無端湧現的暴戾之氣。

 

青年把所有的茶葉庫存都轉贈給他,丑族少主的宅子裡,自然是喝不到的。

 

「我的穀雨茶。」

 

「晚點我讓夏光悉數送到子族,下一回,你最珍視的茶品,應該不會外流到其他地方了吧?」

 

庚溫吞吞的笑意中,意有所指。他,沒有否認自己是稻見的共犯,插手干涉了一切,讓辰的思念,空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

 

「Hinoto,讓你的秘書官預備幾串烤醬油糰子,單純品茗,似乎有些食之無味。」

 

丁恨恨瞪了自己的情人一眼,親自出城買醬油糰子,將談話的空間,留給年輕王者與庚。

 

「能夠相知相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最後只剩下冰冷的訣別,不是很可惜嗎?辰,我的自作主張,是否讓你感到不快?」

 

男人的言語,樸實無華,十分誠懇,但,這是庚擁有的特殊魅力,總能絲絲入扣地動人心弦,信了對方的一字一語。

 

「不,謝謝你,Kanoe。人世間難得知己,又怎麼能輕易放開稻見?」

 

低啞啞的自嘲笑聲中,是年輕王者終於輕輕放下的執念,認了這場請君入甕的劇碼。

 

「你把我這兒當成自家廚房不成?來去自如,比我還像這宅邸的主人。」

 

曲肘撞了撞自身後黏上來把自個兒抱個滿懷,笑意盈盈的青年,在似有若無的稻浪香之前,什麼也聞不到的他,盡付一聲笑罵。

 

「想趁驚蟄之前,來看看你嘛。」

 

「胡扯!即使春分農忙,你哪次不是夜半悄然無聲摸上我的床?」

 

不端皇族架子的稻見,和宅院中的下人處得頗好,不自覺地買收人心,與冷血無情的自己相比,自是,更受歡迎。

 

辰不只一次懷疑,冬璜也是青年的線民之一,卻,苦無證據。

 

「唔,我想你的時候,不能過來一趟嗎?丑族路遙,平時見不到Shin你,總要想個辦法,寬慰相思。」

 

「鬼話連篇,我們分開還不到三天吧?」

 

面對眼前人盛綻的笑靨,不肯乖乖承認自己被蠱惑的年輕王者,懶洋洋窩在稻見的臂彎中,調侃。

 

青年笑而不答,低頭給了對方一個溫柔的吻。

 

「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出城看胭脂雪?」

 

稻見揚著溫吞吞的笑容邀請,一場整整遲了五年的邀約,在雪融之前的顫聲中,試圖,找到嶄新的解答。

 

「花期已遲,不是嗎?」

 

他錯過稻見最美的年華,在枕戈待旦的泣血之聲中,毫不猶豫地捨棄丑族,也拋棄了自己的心。

 

「只要我們都還在,花季永遠不嫌遲。」

 

固執起來毫無轉圜餘地的青年,在不變的笑意中,將憂傷輕描淡寫。輕柔牽起王者的手,踏出的步伐,不存迷惘。

 

如果這幾年堆積的空白無法被遺忘,那麼,他就自己渲染瑰麗色彩!

 

稻見拾了把潑墨山水的艷紅油紙傘,對於年輕王者房裡陳設,他一向如數家珍。當然,青年還藏了些男人不曉得的小玩意兒在對方臥房中。

 

延續的慣性,繞成一次次纏綿緣份,清晰了那份無瑕的牽掛。

 

走在漸漸開始融雪的道路上,一把橫斜紙傘,那麼執著地,為自己斂去路途上的風霜雨露。

 

不求回報的好,總讓辰模模糊糊思考著,等待稻見迎娶丑族皇子妃的那一天,他一定完完整整把自己偷來的幸福,悉數歸還。

 

「Inami。」

 

「怎麼啦?是不是我腳程太快,造成Shin你的負擔了?」

 

青年很喜歡走路,兼之經常性來來回回子族與丑族的緣故,要不費吹灰之力跟上他的步伐,其實,有一定程度的困難。

 

男人搖搖頭,更用力握緊了牽繫在一塊兒的雙手。不想分離的心情,在長時間想見不能的發酵下,膨脹得無以附加。

 

辰可以痛快割捨,卻怎麼也欺騙不了,一顆有情之心。

 

「對一切軟弱嗤之以鼻,自信著能沒有半點遲疑捨棄的我,無論如何,捨不得與你說再見。

 

即使,我們之間,註定沒有未來。」

 

年輕王者老老實實告解,那一剎那,青年揚起了歡天喜地的絢爛弧彎。

 

稻見揚棄手中的油紙傘,在雪白的萬千波瀾前,驚起鷓鴣。他笑嘻嘻把辰撈回自己的懷抱裡,不讓對方有逃跑的機會,而後,啞著嗓子傾訴一輩子只有一次的認真。

 

「縱然我付出的感情,最後只是飛蛾撲火。Shin,我覺得你笑起來很可愛,一直笑著好不好?」

 

年輕王者沒有回答,他轉身墊起腳尖,捧住青年一張溫和容顏,以濃厚激烈的親吻,沉默宣示決心。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條世俗難容的路再艱難,我也會,走給你看。

 

「Shin,走吧,我們去看胭脂雪。」

 

「允你。」

 

這回,爽快搭在一塊兒,握緊握牢的雙手,雪地上殘留的並排足跡,忠實見證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的兩人,不會再輕易訴說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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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雨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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