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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放花千樹

 

『夏光,你意欲號令沉睡於神樂殿底下的陰兵嗎?』

溫潤如水的眉眼中,忠實倒映著一張猶如對鏡,卻毫無悲喜之冰冷臉龐,輕柔聲線中,抖落呢喃溫語。

通常不會有所回應,任由相連血脈唱著獨腳戲的暴虐青年,一面讓對方伸手撫摸自個兒臉蛋,一面煞有其事頷首。

『我不贊成你這麼做。

無論你是否獨立於申族體系之外,你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視為庚殿下默許。庚殿下役使陰兵這種鬼話,若是傳了出去,將嚴重辱沒他之聲名。』

 

一雙無機質的焰金瞳孔,冷覷風中飄飛之赭紅衣袂,一抬手,整齊劃一的兵隊,霎時,銜令而去。

不愛說話的夏光,調了唯自個兒命是從,特殊規格的暗殺部隊,作為桃華宴樂盛大開場背後,沉默無聲之血影子。

所有妨礙庚殿下的人,通通該死!

素日裡連思考也放棄的人形兵器,難得讓裝飾作用之腦袋運轉。他換上一襲雪白和著,袴之部分,勻開淡青漸層以及描金雲紋,再好好地繫上申族護衛腰牌,襯自個兒一身冰冷俊美氣質。

腰際間,好好地藏了一把軟劍,以備不時之需。

夏光默默端詳了會兒自己映在水面上之倒影,而後,掬一池沁涼,仔仔細細洗淨臉蛋上早已凝固的嫣然痕跡。

縱然凶暴又嗜血,空殼子般的無情青年,仍舊掙扎著想為唯一之信仰,開出燦爛花季。

最終,皓雪似的白髮,先盤綁再高高紮起,還光之護衛該有之俊朗面目。

夏光無聲無息摸回庚的臥房外,他家殿下已然穿戴整齊,隅坐廊簷底下,任由陣陣清風拂面,帶起一縷縷榛子色髮絲,看上去好不愜意。

「乖乖穿上申族正式服飾的你,真讓我大開眼界。」

笑笑調侃,放養自個兒貼身護衛多年的男人,很多時候,不會去干涉兇殘青年荒腔走板的一言一行。

除非,踩了他不能退讓之底線,比如說丁那些潰爛入骨的傷心事。

對外界動靜不掀絲毫波瀾的人,想了想,乾脆伏跪在地,給庚磕上幾個響頭,讓對方檢視自己顫巍巍捧上,只求被承認之真心。

「真是個任性的傢伙,快起來!再磕下去,好好一件嶄新和服,都要弄髒了。」

好氣又好笑地制止,夏光偶爾的,微妙的自我意識,總令男人哭笑不得。

青年從善如流起身的那一刻,一截斑駁錯落的臂膀,就這麼從寬大袖袍裡滑了出來,掀起早已逝去之蒼白舊夢。

「怎麼還戴在手腕上?」

一只象徵陰溝老鼠匯聚之地的手環,瞬間刺痛了申族少主之記憶。即使不會有人質疑夏光出身,庚俊朗面容,仍舊微微垮了下來,顯得異常凌厲。

他家的人形兵械,歪著頭,缺乏回答意願。

「拆下來,扔掉。」

斥喝聲一出,淡色細小的鮮紅血液,立即自夏光周身噴濺而出,染艷了好不容易的無瑕雪色。

赤金雙目所見,永遠一片血腥;耳畔不斷地迴盪,孩童夜哭之嗚咽,以及,鐵鍊相撞刺耳不已的金屬聲;曾經,也會哭會笑的那個孩子,終究慢慢扼殺了自己所有人性。

成為殺人兵器不需要的東西,光之護衛,通通都扔了。只要沒有心,沒有期待,他就不會再感到疼痛了。

 

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

 

『只要你能活下來,我便不許任何人,輕賤你的存在。』

一聲軟脆童音,一點奶貓似的汲取之掌心微薄溫度,宛若一瞥驚鴻,猝不及防劃開荒無內心長年掩映的閉月烏雲,賴著不肯走了。

即使那是一場隨時隨地都會摔個粉身碎骨的鏡花水月,夏光仍舊匍匐著,竭盡全力想緊握不放手。

 

他,除了庚殿下,什麼都沒有了。

 

「我為辰獻上了申族的一世忠貞,他懷抱著改革之志,注重傳統的九曜,不能只剩下流於形式的沉重老舊軀殼。

然而,要注入新的靈魂,並非輕而易舉。

夏光,不要再戴著那只鐲子,你若真想要個紀念,改明兒我再挑塊紅石榴石,給你作為心頭血,嗯?」

庚不愛說這些的,悶不吭聲地去做,更符合男人的個人風格。但,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跟在身畔一同慣看秋月春風的那人心情,他,選擇一字一句完整陳述。

刺目血紅緩緩止住,從來不覺得自己賭輸的夏光,爽快卸除腕骨上早已困囚不住他之有形束縛。

縱然滿身腥紅與傷口,青年仍帶著一身驕傲,尾隨著自家庚殿下,一步一步,走向即將盛大展開的桃華宴樂。

 

一盆五顏六色的雲平糖,摻了點乾釀製之桃花酒,平添一絲醺人微醉的絕妙風味。

整夜不寐的青年,一懷連自己都不懂之幽深心事,就這麼隅坐子族少主房門外,一面吃著膳房預備的菓子,一面把玩手中淡雪色鬼面具。

有點食不知味地享用以季節風情詩為發想,精緻桃花外型的小點心,稻見覺得自己心底有什麼在螫,但,他說不上來,也無從排解。

不知不覺聚積之浮雲,漸漸掩蔽青年明亮愛笑的天水碧大眼,可惜,本人渾然不覺。

一陣人形陰影,默不作聲地籠罩在丑族繼承人頭頂,那是,起床氣發作,目前依循本能運作的子族少主‧辰。

「怎麼不再多睡會兒?時間還早呢。」

稻見笑得如江南煙雨般溫柔,把看起來一臉氣鼓鼓的白倉鼠某人順手撈進懷裡抱好,下頷枕著銀鼠色髮旋,溫聲哄勸。

安撫年輕王者不自覺發作的偌大脾氣,青年向來得心應手。

「你都跑了,要我怎麼好好睡上一覺?!」

褪除了優雅的,經過潤飾後的表象,此時可刻情緒反應直接的男人,不過是擁有正常喜怒哀樂之尋常人家。

「我恐怕得去找庚了。」

饒是嘴上這麼說,稻見還是好好地把人帶回床上,重新又把睡眠品質不佳的男人給哄睡了才輕輕巧巧地撤離。

青年迅速換上為桃華宴樂新裁的和服,藏著掖著某種晦暗不明而蠢蠢欲動的意念,來到申族皇城。

「哇,夏光大搖大擺跟在你身後,真是難能可貴啊,Kanoe。」

一個從不上朝堂,獨立在皇族體系之外,卻不能等閒視之的個體,稻見說不上來,神出鬼沒的暴戾青年堂而皇之佇立在庚身側映入他眼底,是什麼樣的詭異感受?

聞言,溫厚的男人苦笑了下,無從反駁對方不帶半點惡意的字句。畢竟,九曜上上下下都曉得,夏光就是一條由他飼養之兇犬,撕咬著獵物等待被稱讚。

「別討論夏光了,他不是桃華宴樂的主角。」

庚不想讓話題一直繞在申族由來已久的陋習上,乾脆與稻見再作開場前之最後確認。

Kanoe,雖然強人所難,不過你留心一下稻見那個笨蛋身上鬼氣纏繞的狀況。我不會讓任何人,毀了由你主辦之桃華宴樂!』

迎來天光破曉之片刻,去而復返的丁,褪去平時正經不能的假象,半跪在榻榻米上給情人更衣。小心翼翼之動作,彷彿正對待著一件稀世珍寶。

不戴黧黑手套之指掌,緊貼在申族少主沒有一絲贅肉之肌肉上頭,虔誠地游移著,撫摸著,在一件一件穿戴過程中,親暱對他而言罕世的美麗。

Hinoto,你不參與桃華宴樂嗎?』

好笑地詢問對方和交代遺言沒兩樣的誇張行徑,庚倒是未曾阻止男人在自個兒身上搧風點火,不怎麼克制地發出有些軟膩之呻吟聲。

『我只想看著你一個人的風華絕代,那兩個談個戀愛就能把九曜搞得雞飛狗跳的傢伙,我才不想管!』

恨恨地埋怨,丁一臉不爽為庚拉好腰帶,強制結束兩人之間氤氳的旖旎氛圍。他可不想在這種時候前功盡棄,撲倒情人。

『口是心非。』

淡淡笑罵了聲,男人沒有特別戳破未族繼承人那麼一點不欲言說的傷心往事。扎得鮮血淋漓的破碎舊夢,是對方近乎無條件護著他們年輕王者背後之理由。

丁和乾,同樣那麼地驕傲,迴護辰的決心,一無二致。儘管出發點大異其趣,最終,殊途同歸。

『你知道,把自己的股肱重臣硬生生給折了,有多寸步難行嗎,Kanoe

我連夏塵都賠進去了,又怎麼可能容許,辰那傢伙無法引領九曜走向前所未有的盛世太平?』

一張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是丁忘記要掩飾的傷心欲絕。

庚雙臂負於背脊指掌交扣,冷不防蹭上前,輕輕伏低膝彎,仰首沾了沾情人唇瓣。

若筆墨無法消磨,那就等到丁能平心靜氣面對夏光,重新綻放笑容的那一天吧。

「對於九曜現階段勢在必行的變革,庚你怎麼看待呢?」

稻見一句無心,剎那,掀起男人心中波瀾萬千。

 

「夏光,你想走入皇城,參與朝政嗎?」

夾帶粉妍桃花辦與依稀香氣之清風,吹拂男人腰帶上佩掛飾品,鋃鐺作響;庚不經意的問句,散碎在風聲裡,顯得格外不真切。

一圈圈漣漪,攪得申族少主本來就滿懷各種紊亂思緒的心湖,更加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若你想跟著我進行朝議,以後,可不能再這麼任意妄為了。」

男人頓了好一會兒,才溫吞吞把未竟的語句清晰表達:不能總是渾身血汙、不許隨意挑釁他人、要明確用語言表述想法。

他放任凶狠青年行止乖張狠戾將近二十個年頭,鮮少加以約束。縱然心知肚明夏光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詭譎嗜好,例如蒐集人骨或活體肢解,庚仍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生死兩茫茫的無歸之地,早把自家光之護衛從一個活生生的人,折磨蹂躪成不帶一絲人性之修羅弒神,他又有什麼資格,管束對方?

並不奢望夏光回答自己,正當庚打算去找尋劇團演員時,一道無喜亦無悲之冰冽聲線,忙不迭,迴盪在耳畔,令男人以為自個兒,錯耳了。

「庚殿下希望我成為夏塵嗎?」

完全使人摸不著頭緒的答覆,讓庚沉吟起來,沒有馬上回應青年。但,夏光卻把自家殿下的沉默,做出截然不同的解讀…。

一直以來,作為一具不需要個人自我意識的兵械,不會有人,真的把青年與"人"劃上等號,早已自我放逐的光之護衛,亦是如此。

他,從沒把自己當作一個人,好好相待。

即便是這樣,夏光幽微內心中,仍舊殘存著一絲最脆弱的卑微願望,不斷苟延殘喘。

「夏光,你知道自己看起來快哭了嗎?」

男人語氣中,摻雜細微錯愕,更多的,也許是無奈。他是不是,長期忽略了對方顫巍巍冀望,才會把殘虐的夏光,逼迫到退無可退,必須使用光怪陸離方式抗議之悲慘地步?

視而不見,是自己的錯誤,而非體貼。

無端,一張稚嫩的,哭泣不止的臉孔,囂張地自內心最底層躍了出來。天塌下來也不會有反應的光之護衛,忽然之間,像是慌慌張張的小兒稚子,伸了手來回摸著自個兒臉蛋,反反覆覆確認著,他沒有掉眼淚,沒有哭。

青年整張俊臉皺成了一團,揮之不去的,那個親手被他掐死在回憶中的無助娃兒,正重演著傷心欲絕,哭哭啼啼指控遭受到之不公平對待。

那是,垂髫之年的自己,弱小而無力,只能是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夏光記下了孿生兄長驚恐的,卻不敢加以反抗之柔弱,卻忘了當年的他,曾經也奢望過,能得到希望渺茫之救贖…。

漸漸地,青年麻痺了,不再顫抖的雙手,閃爍著妖狂神采之燦金眼眸,是光之護衛的自暴自棄。

 

即使哭得聲嘶力竭,也不會有人拯救他逃離戰鬥至終將有一人永久倒下的殘酷現實。

既然這是你們的期待,那我就給天下一個誰也不能小覷的兇神!

 

那一瞬間,庚忽然捕捉到不懂得怎麼表現自己的夏光,真實存在,卻不被本人承認及正視的壓抑懦弱…。

 

即便千夫所指,萬民驚懼,可不可以只有最重要的你,不要也否定我?不要把我當成夏塵!

 

「你哦,看來我確實是太過縱容你了,那種亂七八糟的結論是怎麼產生的,啊?

夏光,你就是你,壓根沒有變成夏塵的必要。不管你怎麼想,我的貼身護衛只會是你。夏塵是丁的不可承受之輕,然而,與我一生相隨相繫的人,是你。

我也說過,誰也不能輕視你。之所以徵詢你的意見,是因為我希望光之護衛對申族的意義,不再局限於人形兵器,並非否認你身為人之事實。

好了好了,那是什麼表情?看起來一臉委屈,活像顆皺巴巴的橘子,醜死了!搞得好似我苛待你一樣。」

男人伸手粗魯搓揉自家貼身護衛臉孔,撥亂反正被夏光自行曲解的隱諱心思。

『你這個只曉得一個勁兒悶著頭去做的笨蛋,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透過言語好好表達,會讓大家覺得不被信任哦。』

丁搖著食指愉快調笑自己的得瑟模樣,忽地又在眼前活靈活現起來。也許,真如情人三不五時掛在嘴邊之指控,他啊,就一顆冥頑不靈的榆木腦袋。

思緒轉走至此,申族繼承人輕輕笑了起來,笑聲裡,是自我嘲解,也是豁然開朗。

「夏光,走了。該讓慕名而來的國外遊客,見識一場只屬於我們的精彩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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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雨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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