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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夜常開眼

「找到你了!」

夾雜真實喜悅的溫和嗓音中,伴隨肌膚相貼的熾熱。辰不需要回頭,也曉得是誰如此膽大妄為?

「你的擁抱,會不會太理所當然了,坤?」

曲肘撞了撞身後不太看場合的青年,王者的淡淡笑罵裡,藏著迥然迴異的認命與調侃。

「別這麼稱呼我嘛,聽起來好彆扭。」

稻見撒嬌似地討饒,同時,鬆開對男人軟綿綿的箝制。身上的和著,一如以往要掉不掉地掛在臂膀上。

「即將在夢宴島會館舉行供奉蹴舞的你,還沒換上正宮裝?」

睨了一眼青年半點不正式的裝扮,辰不輕不重地問了一聲,顯而易見的壓迫感,是男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信念。

「還有些時間,我想先過來小庭園看看幕後最大功臣的你。」

自然而然流露出討喜的笑意,稻見明亮溫暖的一張大大笑顏,一向,讓辰眷戀得難以拒絕。

子族少主為國家鞠躬盡瘁,卻從不戀棧掌聲。完成世界交流會九曜展覽館的主要規劃,再交由乾一手打造,然而,甘願隱藏在舞台背後,只為了讓所有人展露最棒的笑臉。

『要是我出面的話,大家的笑容多少會變得有點僵硬吧。』

『話是這麼說,如果有什麼狀況的話,我還是會處理。』

青年不過問王者的任何決定,他選擇以對方最喜歡的姿態,做好一生奉陪的覺悟,不棄,不離。

伸手,捧起辰清俊的容顏,以身高優勢在男人額心,烙下虔誠而熾烈的一個吻,那是,稻見的決心與諾言。

「九曜的敬神詩,絕對會是完美的開場,我會好好炒熱氣氛的。」

聞言,年輕王者淡然一笑,反手勾住青年脖頸,將對方拉了下來,準確無誤地,親吻青年的薄唇。

從蜻蜓點水到纏綿深吻,不願分離的,究竟是誰?

「我拭目以待,如果你敢丟了九曜十二支皇族的臉,我不介意乾把你從飛行船上空投。」

「這麼粗暴嗎?那我可得好好活著回來才行。我想要邀請你前往常月夜之島,Shin。」

漾起極為好看的微笑,稻見又張臂抱了抱辰之後,才乖乖前往會場準備。王者靜靜望著青年離去的背影,露出了淺如新月的困擾弧彎,喃喃自語。

「真是的,看來還要稍微繃緊神經才行啊。」

稍晚,完成其他預備工作的乾,自美食廣場帶回狐狸烏龍麵及鮭魚茶漬飯。他是來逮人的,有個傢伙,只要沒人盯,就會惡意性遺忘進食這麼一回事。

「如果你沒胃口,我讓離從雪國的會館過來一趟。」

男人可不是省油的燈,毫不留情狠踩年輕王者的一根軟肋。辰寵某個小子寵得跟什麼似的,又怎麼捨得打斷青年的愉快興致呢?

辰輕輕瞥了乾一眼,認份地接過鮮味柴魚高湯飄香的豆皮烏龍麵,慢條斯理地品嚐小份量飲食。

他怎麼覺得,自家兄弟或者離越來越常在用餐時間出現在自個兒眼皮底下,迫使自己不得不用膳?

「乾殿下,可不可以麻煩您立刻過來一趟?」

破曉時分,辰的貼身侍衛硬著頭皮前來擾人清夢,乾淨清澈的嗓音,透著一絲不知所措。

睡眠時間不算長的男人,早已梳洗完畢,正抱著三味線進行調音。聞聲,他微微皺了皺眉,要發生什麼樣的驚天動地,才能穩坐子族禁軍統領之位的青年,失了餘裕?

迅速尾隨冬璜的腳步,來到年輕王者暫宿的客房,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饒是乾慣看秋月春風,也不由得整個人愣住…。

優雅端坐在床沿,捧著醬油糰子小口小口撕咬的粉妝玉琢娃兒,怎麼看,怎麼像是縮水好幾寸的子族繼承人。

男人忽然有點頭痛,無聲問候了某個粗神經的青年好幾聲:稻見,你又對辰幹了什麼啊啊啊啊啊?!

向來不露山水的戌族少主,落坐在小傢伙身畔,試圖小心翼翼把對方抱坐在自己雙腿上,不著痕跡印證他的臆測。

銀雪色的小團子,在男人一雙大掌伸過來同時,身軀明顯僵了僵,出聲喝止。

「乾,我不是真正的孩子。」

證實自己的判斷,腦海裡飛快過濾各種資訊並制定下一步軍略的乾,突如其來起了逗弄眼前小小王者的愉快心思。

「我、離以及稻見,你得選一個。」

淡銀色的眼眸,不怎麼不高興地瞪了男人一眼。乾擺明正在捉弄自己,還不容許他有拒絕的餘地。

稍微分析了暫時照顧者的各自優劣後,辰不太情願地讓乾把自己抱起來。

王者怕離把他摔死,也不想在最在乎的稻見面前,像只可愛的絨毛小動物,幾經惦綴,對於照顧孩童駕輕就熟的乾,也許,相對理想。

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地單手抱起輕得不可思議的小糰子,辰本來就沒幾兩重,怎麼懷抱裡的重量,比當年的離還要輕盈?

小傢伙被抱著移動時,一雙小手淺淺揪著戌族繼承人的衣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乾默不作聲看在眼底,強勢把對方銀鼠色的腦袋壓向自己胸膛,讓辰能舒舒服服靠著他。

王者鮮少與人肢體接觸,連被父母親擁抱或者牽手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男人作為盡職的旁觀者與對方一輩子的兄弟,乾比任何人,都還希望辰能夠得到幸福。

於是,當稻見意外闖入王者的生命裡,男人,不遺餘力推波助瀾。

夢宴島檯面上的負責人是他還有某個寂寞重症患者,辰不需要親自坐鎮。心思千回百轉的乾,決定先帶小傢伙上美食廣場好好飽餐一頓。

他啊,要辰在這場難得的歡天喜地裡,盡情享受,打從心底綻放笑顏。

美食廣場上,攤位琳瑯滿目,在乾決定好要買什麼之前,心滿意足享用著甜食的冷情青年,率先映入眼簾,賴著不肯走了。

離窩坐在不受打擾的一隅靜謐處,一口接著一口,消滅眼前冰涼柔軟卻不失嚼勁,泡在熬煮黑糖蜜當中的葛切,面無表情的臉龐,顯得甜滋滋的。

「你啊,就曉得吃點心,用過早膳了嗎?」

男人一臉好笑地口頭上揶揄了幾句,然而,青年下一句全憑靈感的語出驚人,卻讓他連為王者遮掩的時間也沒有。

「辰,好可愛。」

離緋紅色的眼眸,眨巴不明的晶亮亮隱晦期待,一瞬不瞬瞅著乾臂彎裡頭的嫻雅孩子。

男人很清楚青年的意圖,這回,卻不肯順著對方的幽微期望。一次也沒抱過孩子的離,他怕亥族少主一個不小心失手…。

見乾不像以往一樣露出無奈笑容,對自己有求必應,青年的眼神,沉默地控訴起來。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要乾放下自己。而後,邁開小小的步伐,走到離的面前,主動伸手討抱。

那一剎那,青年綻開春水映離花般的清豔笑容,彎身,擁抱了年輕王者。

乾搖了搖頭,不再阻止離像抱布娃娃一般把辰摟個死緊。他只是,默默吐嘈:Shin,你寵離簡直沒有極限了。

丁滿臉崩潰地與面前約莫只有五歲的雀茶色糰子大眼瞪小眼,小傢伙抹著豔紅胭脂的眉眼,氣勢凌厲,和原主一無二致。

誰來告訴他,為什麼一覺醒來,懷裡摟抱的情人卻成了一個無論外表抑或心智年齡起碼都少了二十歲的奶娃娃啊啊啊啊啊?!

小小的庚,雖然還認得未族少主,然而,碰都不給碰一下,猶如一頭警戒狀態的野獸,謹慎地盯著和自己認知有劇烈落差的”成年人”丁。

「你這沒心肝兒的小東西,半點都不可愛!咱們先去吃東西?」

男人溫柔地埋怨著小糰子不懂他的真心,同時,朝對方伸出修長骨感的大掌,耐心等候庚妥協。

小傢伙來來回回逡巡了自己和丁好一陣子,確定男人對他無害後,才將又細又軟的柔荑,搭上對方的指掌,讓丁牽著外出。

一出房門,一股凜冽血腥的肅殺氣息登時撲面而來,無端感到恐懼的小糰子,想都沒想轉身一把抱住未族繼承人的雙腿。男人身上清新好聞的雪松氣息,莫名讓庚覺得安心。

他宛若一只撒嬌示好的小動物,把自個兒埋在丁的衣料間,連連蹭了蹭,不想動了。只不過,揪著死緊揉皺男人衣物的小動作,還是洩漏了小傢伙的一點不安。

丁蹲下來,視線與庚齊高,長臂一撈,將小糰子整個圈進懷抱裡,一下一下拍撫著柔軟的腦袋,接著,沉聲斥喝。

「你這具渾蛋人形兵器,給我滾遠一點!」

讓一個小娃兒意識到申族光之護衛的存在,實在太殘酷了。丁黑著臉驅趕某人的近衛,而後,再接再厲誘哄態度軟化的小傢伙。

「Kanoe,你還記得自己承諾過我什麼嗎?」

「總有一天,我的扇舞,會和你的太鼓,一起傳唱下去。」

又軟又脆的童音,一字一句字正腔圓。正經不已的小東西,重申了自己一輩子只有一次的認真。

「既然如此,你不好好和我培養感情嗎?」

能言善道的男人,溫聲軟語哄勸,目前只是個孩子的庚,不若平常能將對方編織的話語輕易抽絲剝繭,點點頭,由著丁把自己抱了起來。

一面走向飛行船的搭乘地點,未族繼承人一面不太認真想著最後一天由情人率領的申族舞蹈團演出的敬神詩,該如何是好?

總不是,要他代打上陣吧。

男人雖然極其任性妄為,不過當牽扯九曜整體利益時,他同樣嚴陣以待。否則,春風泣血的那一年,丁也不會下達那一道不計一切代價保全年輕王者的命令,將自己弄得痛不欲生。

直到現在,未族少主還是沒有辦法笑著面對夏光,他對那張和夏塵一模一樣的容顏恨得咬牙切齒,丁只不過,學著讓自己和被粗魯撕去的一頁歷史哀歌和平共處。

偶爾的偶爾,坦率地當著庚的面,承認自己思念那群吵吵鬧鬧的傢伙。

暫時不想將複雜不已的問題整理出頭緒,或是切換工作狂模式的丁,乾脆,把小糰子帶往美食廣場。

可惜,某方面來說運氣不佳的男人,一抵達目的地,便碰上與自己互看不順眼的乾。

「欸,這不是丁哥哥嗎?你抱著男孩子的畫面還真是絕無僅有啊。」

戌族少主火地全開地嘲諷,縱使,他第一眼就認出丁牢牢護在臂彎之間的軟綿綿小傢伙是庚。

「不勞費心。照顧男娃兒的你,不惶多讓。」

丁皮笑肉不笑地反諷,自己怎麼可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被離抱在腿上的淡色身影?那個清秀漂亮的孩子,絕對是辰。

兩個思路靈活,精明狡黠的男人,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點上認知到,王者與庚的關鍵性差異:一個只是身形出了差錯;另一個,卻是整個返老還童,現階段是不折不扣的五歲孩童。

「Kanoe?」

小小的騷動,引起離的關注,他牽著辰走過來,清泠的嗓音中,透著一絲不確定。

但,庚對眼前的陌生青年,毫無反應,小糰子反而更加用力地圈緊丁的脖項。

「他目前推估五歲左右,應該不認得你這小子或辛。」

見離稀缺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失落,乾輕描淡寫地提醒,青年與他們幾個之間鮮明的年齡差距。

「我不能抱抱你嗎,Kanoe?」

榛子色的小傢伙,即使丟失了對離的所有記憶,那份體貼的溫柔,仍在骨血裡來回滾動。猶豫了好一會兒後,讓青年把自己抱了過去。

霎時,丁與乾似乎有一點點理解,九曜那些鬧得滿城風雨的流言蜚語,怎麼來的…。

不願承認升起的妒意,果然,讓人十分不爽。

無法鎮日對稻見避不見面的辰,還是讓對方瞧見了自己甜軟的小孩兒模樣。一點殺傷力也沒有的他,自暴自棄地放任青年把自個兒當作糖花小動物。

「辰,你真的好可愛哦。」

「這種鬼話,你隨時隨地都說得出來。映在你眼中的我,一直都是昔日收你花環的少年,不是嗎?」

自嘲地笑了笑,看著對方煞有其事地頷首。翡翠色大眼中始終不變的朝陽顏色,溫暖明亮地讓他依戀。

「我們上競技島繞繞如何?那邊有武器之國和魔術之國的大型聯合表演,一定精采可期。」

年輕王者沒有同意青年的興致勃勃,卻也缺乏拒絕的意願,他只是讓稻見抱著自己上飛行船,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一望無際的藍天下,刀劍交錯的金屬聲與人們熱烈的歡呼聲不斷迴盪,辰原本以為青年會進入鬥技場觀賽,對方卻往反方向步行,慢慢遠離一場即將展開的熱鬧賽事。

「Inami?」

「我是不是一頭熱在勉強你?對你來說,待在乾監工的小庭院裡,更加地寧靜自在吧。」

稻見露出了有點歉然的笑容,伸手撫上小糰子柔軟的臉頰,清冽的嗓音中,帶著只有自己才懂的情緒。

想看辰笑的他,大概,又搞砸了…。

然而,十分理解青年思考迴路的年輕王者,輕輕扯了扯對方幾乎曳地的衣襬,拉住其臂膀,下定決心傾訴自己的真實想法。

辰不愛讓人看自己脆弱的,沒有把握的一面,但如果這個人是永遠為了他改變底限與極限的稻見…。

「稻見,讓人有機可趁,便意味著從頂點跌落,我的心胸沒有寬大到能容許這樣的事情。不需要的事物就要立刻捨去,如果,那會令我的心產生弱點的話。

但是,即使留在你的身畔,得付出巨大代價,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你。

在這個世界交流會上,去哪裡都無所謂,只要待在你身邊,對我而言,就是永不褪色的永恆盛宴。」

那一剎那,從來沒想過年輕王者會這麼對自己告白,更識破他迂迴想法的青年,腦海裡頭的對白,全掉了。

稻見組織不出隻字片語,回應辰坦然透露的一片無悔癡心,只好用力抱緊了眼前的孩子,怕對方看見自己泫然欲泣的難看樣子。

溫和的青年,其實,挺想哭的…。

「那之後,我似乎,無緣得見你不曾示人的淚眼,Inami。」

孩童特有的生脆嗓音,又甜又軟地抱怨著。他不需要,青年只會對著自己露出一張笑臉。

「我…。」

被辰拉開距離的稻見,在一雙悲喜不掀的冷靜眼眸中,瞧見自己哭笑不得的狼狽,然而,他卻不想遮掩了。在幾乎綻出晶瑩淚光的朦朧倒影裡,將溫柔繾綣,傾巢而出。

「無論我浪跡天涯的旅途有多遙遠,辰,有你的地方,就是我落地生根的歸處。」

青年不擅長騷人墨客的風雅,他只是以自己平易近人的方式,低語著自少年時起不變的溫熱牽掛。

辰安安靜靜地聆聽,而後,藕荷般的小小潤白膀子,捧住稻見黑白分明的大腦袋,墊起腳尖,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五歲的庚,抱著一把對他來說太大的描金繪扇,沉甸甸的金屬大鈴鐺,垂落在地,讓小傢伙的動作十分吃力。

「我的絹扇借你?」

瞧見某只小動物又氣又惱之外的求救眼神,離一臉莞爾地掏出隨身攜帶的薄藍檀香木扇,遞給看起來認真嚴肅的小傢伙。

小糰子相當鄭重地接過來,並且和青年交換手中的鈴鐺大扇。精緻的臉蛋上滿是嚴謹,讓有話直說的離,一面嚷著好可愛,一面搓揉對方柔軟的榛子色髮絲。

絕佳的觸感,讓他連連摸了好幾把,才在小動物的沉默抗議中,有點捨不得地放開。

「我要去一趟天海島,要跟嗎?」

身為九曜會館及庭園的主要負責人,丁與乾不能隨意地離開工作崗位。相較之下,頗為自由的離,樂得四處參觀,品嚐來自各地滋味絕妙的甜點。

庚默默觀察著眼前表情僵硬壞死,卻對自己釋出善意的眼生青年,踟躕了好半晌後,乖巧地讓離牽著外出。

亥族少主未經告知攜帶申族的小動物離開夢宴島,稍晚,讓演出結束的丁發了瘋似的找人,連帶乾,也被鬧得雞飛狗跳,半點不得安寧。

而不知九曜會館鬧騰得一片風風雨雨的離,帶著庚走入海天一色的壯闊景緻,任由徐來的拂面清風,帶起一輪墨色的玉壺光轉。

他鬆開牽著庚的手,放認對方彷彿一只興奮的小猴子,褪了草履跑去踩水,啪搭啪搭濺起晶瑩水花。

申族繼承人再拘謹,當下不過是個稚氣未褪,奶聲奶氣的小娃兒。

小傢伙自顧自地玩了會兒後,咚咚咚地跑回來,仰高了巴掌大的削尖臉蛋,執著地與離遙遙凝望。

「你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嗎?」

興許是小動物的神情太過正經,而眼前遼闊的清爽空色太過宜人,青年鬼使神差,允諾。

離從尾隨兩人的貼身護衛手裡,接過自己備用的絹扇,脫下木屐後,猛然劃出流暢弧線,激起清澈的萬丈波瀾,揭開,一場即興舞蹈的序幕。

庚修正了平時剛毅勇武的力量美感,配合青年淒美如雪的婉轉蛾眉姿態,在水天接光的美景中,旋舞水面扇面,小小的身子飛旋騰舞,宛若一只搖搖擺擺的蝶,輕盈靈動。

離身段柔軟,舞姿行雲流水,恰似水中央佇立的丹頂鶴,傲然而美麗。小糰子縱然記憶不復,身軀裡蘊藏的慣性與默契,仍舊讓他完美地與青年搭檔演出。

當一根鴉黑柔軟的羽翮,不經意翔墜在兩人面前,帶起圈圈漣漪,庚輕輕地拾了起來,簪上青年黧色的髮。

「很漂亮。」

不遠處,從頭到尾忠實目睹的夏光,無聲無息離去,基於不知名的自主意識,摸回夢宴島,給丁還有乾,投擲深水炸彈去了。

滅屍自己所有聲音的殘暴青年,不甚在意讓雙眼淌著豔緋血淚,重現天海島上一大一小寥若晨星的率性舞蹈表演。

至於風和日麗的九曜會館裡,瞬間凝結的氣氛,不在夏光挑釁的預期範圍裡,他,根本不在乎。

「辰,你想進去玩?」

小小的銀白孩子,站在主題樂園的迷宮入口處,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跑去附近攤販買了蘇打泡泡回來的稻見,軟聲詢問小傢伙的個人意願。

王者不置可否,他只是接過青年遞給自己的清涼飲品,淺啜了幾口。接著,不輕不重地睨了一眼對方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鮮豔吉祥物氣球。

雪銀的冰冽眸光中,透著鮮明的抗拒:Inami,如果你敢把氣球拿給我,以後就別碰我!

被看穿真實意圖的青年,連忙把尼龍繩纏在自己腕骨上,漾起十分無辜的笑容,滿是討好。

「你記得九曜境外那座以術法設置,專門關押特殊罪犯的迷宮嗎?」

不經意的話語,開啟了時光之外一段年少輕狂的歲月流歌。

那年垂髫總角,感情差約莫自娘胎裡帶的丁與乾,意氣用事地闖入禁地,黃昏時分還不見人影。急壞了卻不敢對父親據實以報的庚,找上他與辰,一同協尋迷途的皇族少主。

迷宮內部迂迴繚繞,曲曲彎彎的陰濕晦暗通道,彷彿沒有盡頭。稻見還清楚記得那股鑽入肌膚深處的不舒服感受,如臨深淵地提著紅紗燈籠,讓暈黃幽微的燭火,照亮前行的路。

最後找到人的,是庚的貼身護衛夏光。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辰,卻始終沒有走出那座牢籠…。

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懼感,深深攫獲稻見的一切感知,他想都沒想地回頭衝進迷宮裡,像是無頭蒼蠅般又瘋又病地找尋那一抹優雅冷靜的銀色。

眾裡尋他千百度,不知胡亂奔竄了多久,當那人處之泰然地佇立在燈火闌珊處,箭步衝上前抱住對方的年輕孩子,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辰,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那一年,稻見八歲,在子族繼承人面前,哭得好慘好慘好慘。

「我的和服整件都被你哭濕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點形象也沒有。我都不曉得,你這麼會哭。」

宛若南柯一夢的畫面,是辰回憶裡最甜的一幕。王者的情緒起伏波動很小很小,縱然尋不著離開的道路,他也沒有半點驚懼慌亂。

然而,稻見不顧一切撞過來,把自己抱入懷裡,無預警哭出聲音的那一瞬間,辰,很平靜地接受了丑族少主的真性情。

慢慢開始逼迫自個兒變得冷硬無情的心,在不知不覺間,為對方種下了一點柔軟的希望微光,未來,盛開成只為了稻見溫柔綻放的暖色繁花。

「唔,辰你別再笑話我了,我當時是真的…。」

青年的臉色,說著說著,忽然不受控制炸裂開來,囁嚅的字字句句,不肯,讓王者聽完後半段。

那是稻見意識得太遲的在乎,即使丑族繼承人的神經再粗,也有纖細的,不好意思被辰窺視的一塊羞赧。

「我知道。」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道盡了未曾老實脫口而出的,青年在自己心中與眾不同的獨特魅力。

因為最傾心,所以,他默許著稻見以各式各樣的姿態,靠近。

「一起進去,這次,如果你不慎把我弄丟,別再哭了。而今,你是丑族的皇族繼承人,我不允許,你辱沒九曜至高無上的榮耀。」

軟脆的童音,打趣揶揄。而青年好不容易稍褪的頰邊紅潮,再度,漆染上林檎似的豔色,久久無法消散。

「你再說一次?!你把庚搞丟了?!」

人味外皮原本就因為缺乏黏貼要素而顯得搖搖欲墜的丁,耳聞離帶來的壞消息後,登時,徹底剝落,赤裸裸地暴露出完全不想掩飾的驟然恨火。

男人恨恨拽住青年的衣領,眥目欲裂。

「Hinoto,放手,你失態了。」

乾注意到寂寞病患的蜂蜜色眸子裡,灼燒著和想將潛伏子族偷天換日的貓族人趕盡殺絕時非常類似的狠絕焰火,不由得出聲喝止。

出手的那一瞬間,丁是真的想置離於死地,只不過靠薄弱的理智線,勉強阻攔。

「夏光,把庚完好無缺給我找回來,否則,提頭來見!」

怒氣騰騰的男人,憤然鬆脫對青年的箝制,惡狠狠下令,而後,帶著未消的織張怒焰,甩袖離去。

去他的九曜會館負責人身分,他現在什麼都不想管了!

戌族繼承人雙臂環胸,冷眼橫陳丁慢慢走遠,走遠,卻不開口制止。乾很清楚,讓對庚最為熟悉的未族少主親自找人,才是最快最有效率的方式。

收回視線,驕傲的男人忽然有種想嘆息的衝動,才被某人笑話什麼事都喜歡往身上攬的他,當真,事事涉足。

「Hanare,你明白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嗎?」

輕輕瞥了眼彤紅眸光飄忽,一臉心虛不肯與自己四目相交的離,乾選擇正色以對。青年這回闖了大禍,那個年僅五歲的失蹤人口,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尋常人家。

若結果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丁絕對有那個本事和瘋狂,為了申族繼承人,掀戰天下。

「對不起。」

「你該道歉的人,是Kanoe,不是我。說說看,為什麼放開牽著他的手?你不是對那只糖花小動物愛不釋手?」

滿是愧疚的離,老老實實地陳述事件始末:兩人離開天海島後,前往主題樂園。青年缺乏照顧孩子的經驗,沒有意識到小傢伙體力不足的問題,等小糰子疲累鬧起了脾氣,他顯得手忙腳亂。

離讓自己的侍衛往大排長龍的遊樂設施排隊,他則抱著小動物來到涼亭遮蔭的長椅上落坐。

小東西以乾淨委屈的嗓音表示口渴,在青年轉身購買飲料的短暫剎那,庚,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傢伙的穩重可靠是後天養成的,你看過他和小猴子沒兩樣的一面嗎?

冬璜,秋熌,立刻趕往主題樂園和秋君會合,務必把庚找出來,我不會要求妳們幹做不到的事情;別驚動辰。」

乾作風果決明快,有條不紊地指揮下屬,同時,以輕鬆自若的語氣,緩解離不知不覺繃個死緊的神經。

讓某個五歲小傢伙走丟此等非同小可的失誤,若傳進男人耳裡,年輕王者不會留情,也不能容情。

申族,丟不起這個臉!

「你回主題樂園,沿著帶庚走過的地方從頭到尾找一遍。他只是個孩子,十之八九被什麼吸引了目光,跑不遠的。

真找不到人,就往樹枝高處尋,小猴子會把自己藏得好好的,等待信任的對象現身。

你跑得不見蹤影,他也見不到丁,又怎麼肯乖乖洩漏行蹤呢?」

大致上理解小動物可能的行為模式,乾大膽推論並擬定下一步的策略。話沒說完,青年突然沒頭沒腦地抱了上來,悶聲詢問。

「我以前,也這麼不省心嗎?」

男人一下一下順著離埋在自己胸口的柔順長髮,沒有正面回應,不過,以一聲淡哂帶過。

「不管我討厭丁與否,他的厭男症有多誇張,那傢伙與庚之間最真最深的羈絆,不容任何外力抹滅。」

又氣又急的丁,匆匆忙忙搭乘飛行船趕到主題樂園。怒急攻心的他,幾乎讓驚懼感覆沒了一切。

怕庚出了什麼岔子,也怕被夏光捷足先登。驕對天下英雄競折腰的男人,無法容忍第一個找到情人的,不是自己。

然而,即使未族少主心浮氣躁,出了乾打造的庭園後,仍是那個游刃有餘,風度翩翩的佳公子,無論如何,他不會折損九曜聲名。

況且,離遺落五歲申族繼承人這種破事兒,豈能,大肆張揚?

憑藉對某只小動物的熟悉,丁只挑隱蔽處或樹梢間進行地毯式搜索,但,小傢伙卻像憑空消失似的,讓男人還有幾個精銳護衛疲於奔命。

過程中最困難的,是得山水不露避開年輕王者的耳目。

所幸,觀察到這場沉默無聲小小騷動的稻見,大方爽快地出借冬鏡,並溫言軟語把辰拐離現場,方便找尋的行動,加速進行。

來來回回奔跑的丁,只聽得見胸口臟器劇烈跳動的響聲,以及,長靴叩地的聲聲紊亂。那一刻,入耳的鋃鐺顫音,反而讓他如同雨雪紛飛的浮動心思,徹底冷靜下來。

靈巧以唇舌褪下鴉色手套,再咬破自己的指尖,男人俐落地雙手結印,鮮血為祭,詠唱起古老的咒言。霎時,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全都失去了原有的熱絡氛圍,只餘,天地無聲。

在絕對安靜的空間中,清脆搖響的鈴音,恰似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一下,一下,震盪丁的耳膜。

「抓到你了!」

臉上揚起自信笑意的同時,丁猶若離弦箭矢,毫不遲疑朝著使用咒術捕捉的方位,飛奔而去。

許久不曾吟詠未族咒語,又長又拗口的舊時方言,差點讓他咬到舌頭,前功盡棄。男人一面奔馳,一面又緬懷起事事替自己辦得盡善盡美的精明護衛來。

夏塵不在,當真,寸步難行。

他一時興起把脖項上的金屬鈴鐺繫在庚蓮藕般的瘦削臂膀上頭,那玩意兒和稻見的琉璃牛鈴有些相似,特殊的音頻傳導,丁,絕不錯認!

男人像是雪白旋風,一路狂奔,最後來到一處與主題樂園明亮繽紛風格格格不入,充滿古鎮風韻的磚石板老街。

無人的巷弄,曲彎綿延,沒入在似有若無的陰影裡,似是,誘著人,尋一場柳暗花明的別有洞天。

丁踏著堅定的步伐,走過劈木鑿接,不施一釘的斑白房舍,擁有滄桑年歲的舊瓦壞堤,在剝落傾頹的歷史痕跡中,找尋唯一的心上牽掛。

轉過層層街坊幽徑,當金黃花序隨風搖曳,羽狀花葉翩旋如雨落,男人,找到了他心愛的榛子色小猴子。

五歲的小傢伙,緊緊攀附在長果子樹看起來纖長細瘦的枝幹上,過分端秀的細緻五官,整個皺在一塊兒,好像,快哭了…。

見狀,丁心疼得不得了,他調整臉上的笑容,溫柔得猶如江南煙雨,張開雙膀,準備承接那份小小的重量。

「庚,怎麼自己一個人爬上樹了?下來好不好?我一定會接住你,不會鬆開手。」

空蕩蕩的寂寞金色飛舞花雨,終於,迎來了熟識的練白顏色,和瑟瑟發抖的怯憐憐小動物差不多的庚,想都沒想,一躍而下,飛撲進丁為自己展開的懷抱裡,抱得很緊很緊,緊得男人,心好痛好痛。

「害怕的話,哭出來也沒關係,我不會對你不苟言笑的母親告狀。如果你又想自己一個人悶在心底承擔,我可會覺得,沒有受到你的信任哦。」

柔聲逗玩著懷裡的溫熱血肉,皇族教育何其嚴苛,繼承人的眼淚,又如何能示人?

輕輕拍撫背脊的那一剎那,揪著他衣物,深深把小臉埋在裡頭的小傢伙,哭了。

「別哭別哭,我在這裡,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受盡委屈和恐懼。」

丁極其有耐心地安撫著低聲啜泣的小糰子,內心狠狠又問候了乾好幾次:要不是你這傢伙縱容離,會把庚嚇成這個樣子?!

五歲的受驚小動物庚,宛如一塊黏皮糖,牢牢地貼在丁身上要男人抱,賴著不肯走了。

「如果平常的你,肯多依賴我一點就好了。」

低聲呢喃著對情人最柔軟的心底情緒,他持續性地輕拍對方小巧的頭顱和脊骨,慢慢哄著。

找到了讓自己掛心的小傢伙,丁也不急於返回夢宴島九曜會館,沒庚攔著的恣意妄為,此時此刻,發作得凶狠。

真發生什麼事,就讓乾擔著,現在的他,只想好好陪伴懷裡依戀自己的小糰子。

「Kanoe,願不願意告訴我,你沒有待在原地等離回來的理由是什麼?我不會發脾氣,乖。」

豪邁跨坐飛簷,眺望滿目詩意澄黃花舞漫天飛旋的男人,放暖蜜色眼瞳,氤氳著比喜歡還要溫柔的浮光,端詳窩坐自個兒腿上,蜷縮成一團試圖降低存在感,只用一雙哭紅眼眸打量世界的小動物。

五歲的庚罵不得,除非他想再一次漫無目的找人。

小傢伙抿著薄薄的唇瓣,露出雙膝外的琥珀色眸光落在與自己平視,笑意盈盈的男人身上,似乎,正在尋求確認和保證。

維持俊美臉龐上的盛綻笑容,丁伸出小指頭,與小糰子作約定。這回,庚猶疑了很久,很久,滿臉委屈和不信任,遲遲不肯吐實。

「我失信過你嗎?Kanoe,你的反應,可是把我當成放羊的孩子了?」

婉轉哀憐的語調,軟軟控訴眼前孩子糟蹋他的一片赤誠丹心。這招,只會讓平時的庚翻自己一個大白眼,罵上幾句沒遮攔,若聆聽對象轉變成一只五歲小動物呢?

小傢伙秀緻的五官,聞言,擠在一塊兒,好不容易止住墜落的顆顆冰瑩,無預警又浮現潰堤的徵兆,不過,吸了吸紅彤彤的鼻頭,忍著沒哭。

「不哭不哭,我最喜歡你了,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我絕不會翻臉不認人,更不會轉身離開,好不好?」

「我以為,看到你了…。」

不善剖析自己,詞不達意的小糰子,細聲細氣地吐露正確解答,隨即,又把自己埋進丁的和服裡,不願意與男人相互凝視。

認識庚超過二十個年頭,能輕而易舉去蕪存菁出真正義涵的男人,冷不防,給甜了一把,簡直,心花怒放。

小小的孩子,不像成年的庚一樣擅長掩飾自己真實的愛恨,赤裸裸的思念,讓他,欣喜若狂。

「要不要吃蘋果糖?我會一直陪著你,其他的事情,交給乾去煩惱。」

「我…,想見離…。」

一聽到亥族繼承人的名字,丁忽然整個人都不好了。庚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小東西,不要無時不刻都想著離啊,認真要和你過一輩子的人,可是我!

小動物庚,自然不能理解某人內心盈滿的悲涼,他只是死死盯著對方瞧,確認丁的承諾,不是信口開河。

「知道了,你不哭的話,我們就回夢宴島去找他。」

含恨帶笑允諾,男人十分不爽地發誓,總有一天,他要讓庚的"紅粉知己"徹底消失!

『夏光,你如果連這種程度都做不到,就別丟申族的臉!』

面對自家貼身侍衛只能用荒腔走板來形容的肢體動作,庚有點不高興地粗魯斥喝。

不悅的男人,面色不佳地重新示範一次,翩若驚鴻的優雅模樣,彷彿對鏡的兩人,以絕佳默契,演繹一場絕無僅有的演出。

『這一次,沒有重來的機會,我不需要一個只會殺人的機器,站上九曜的舞台。夏光,別讓我對你失望。』

申族少主近乎嚴厲地責備平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縱對待的近衛,非常時刻,豈能,等閒視之?

「夏光,是誰?」

環抱著丁的脖頸,五歲的小動物庚,悶悶地詢問不斷自腦海中溢洩的片段畫面,一張冰冷俊美的臉龐,莫名讓他心痛。

「申族的光之護衛,毫無疑問是個該死的混帳!」

憤恨不平地回應,對於自己不是懷裡糖花小糰子第一個想到的人,丁簡直不爽到極點了。

雖然小小的庚會向自己撒嬌,情緒反應也很直接,不過無心的天真惡意,有時,最傷人。

直到返回夢宴島九曜會館為止,小傢伙不再吭上一聲。與離碰面時,他只是很用力很用力地圈抱男人,不肯讓丁把自個兒放下來。

小動物的微妙心理變化,讓未族少主面對青年與乾時,好歹記得把人味外皮貼回去,作壁上觀。

「Kanoe,對不起,我把一半的黃豆粉大福分給你,作為賠罪,好嗎?」

這廂,離一面誠懇致歉,一面分享自己最心愛的糕點,那廂,兩位皇族少主的內心世界,何止,亂石崩雲,驚濤裂岸…。

對甜食情有獨鍾的青年,一向只有被餵食的份,覬覦對方的盤中飧,談何容易?尤其,又是離最喜歡的黃豆粉大福。

乾還真的從沒見過,他從小看到大的亥族繼承人,捨得割愛。

至於丁,當小傢伙掙脫自己的臂彎,乖乖讓離抱過去坐在腿上一口一口剝著點心吃時,他已經分不清楚,心底什麼樣的情緒,多一些?

當食量只有一點點的小糰子,消滅半個左右的黃豆粉大福後,小小的臉蛋上,沾滿黃色細沫,看上去,像只有些滑稽的絨毛小猴子。

青年見狀,不假思索挽了京友禪染織的華美刺繡和服袖袍給小傢伙擦嘴,絲毫不介意弄髒衣料。

過度的刺激,讓不承認自己又薄又透的醋缸外壁破裂的丁,率先決定離開安寧祥和的小庭院。但,邁開步伐之前,一團溫熱的血肉,急急忙忙抱了過來,附帶,微小的吸鼻子聲響。深怕自己不見似的驚慌失措,登時,融了男人尖銳不已的稜角。

「我不會待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小猴子,你怎麼這麼愛哭呢?」

轉身重新蹲了下來,與眼眶泛紅的小動物視線平行,大掌蓋在對方柔軟的髮絲上,恣意肆虐,打趣揶揄。

不想回應男人陶侃的小傢伙,鼓著雙頰把自己再次埋回丁的懷抱裡,標準的鴕鳥心態。

「我的小猴子,最可愛了。」

這是,某人意味不明的愉悅感嘆。

「要不要從實招來,如此匆忙把我帶離主題樂園背後的理由?離是不是把庚弄丟了?」

捧著添加地瓜冰淇淋的冷製抹茶白玉紅豆湯,辰慢條斯理舀起來品嚐,冷不妨,刺上一句一針見血,半點不肯給予稻見敷衍自己的餘地。

青年笑得十分尷尬,這是要他怎麼老實承認?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年輕王者處決極其疼愛的亥族繼承人吧?

曖昧不明的笑容,輕而易舉證實了子族少主的臆測,能讓菁英護衛這麼大陣仗搜索,不出某只目前無法以常理判斷的五歲小動物,而有本事拐走對方的,只有離。

他不掀波瀾地挖上一大匙不怎麼愛吃的冰淇淋,出其不意塞入正苦惱著要如何對自己粉飾太平的稻見口中,噎得青年,說不出任何矯飾的言詞。

「Inami,每次你要對我說謊的時候,臉上的笑意,總是絢爛到令我無法逼視。」

稻見雖然能在自個兒的眼皮底下掖著藏著秘密,守得滴水不漏,然而,一旦被自己挖掘冰山一角,就會因為無法也不願欺瞞他,兵敗如山倒。

相較之下,能面不改色對青年扯謊的自己,果然無情惡劣得無以復加。

聞言,丑族少主慌慌張張摸著自個兒的臉頰,逗趣的模樣,惹人發噱。辰很輕很輕地笑了出聲,難得容許自己,窩坐對方的大腿上,懶洋洋倚靠在青年懷抱裡,不想動了。

「在我返回九曜會館前,把庚找回來,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不追究離的過失責任。

稻見,你要怎麼留住我的腳步呢?」

揚起高傲細碎的笑靨,立於十二支王族頂點的年輕王者,正,不著痕跡地放軟身段,撒嬌。

聞弦歌知雅意的稻見,慢慢收緊了自己的臂膀,把軟軟小小的辰整個圈在臂彎當中,弓著背脊將下頷枕上對方銀鼠色的髮旋,傾吐。

「去泡個天空溫泉如何?說不定你會因此恢復原貌。

雖然現在的你和軟綿綿的小動物沒兩樣,抱起來很舒服,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那個指揮若定的冷靜王者。」

「呵,這種甜膩膩的連篇鬼話,只有你能說得這麼自然。」

放任自己沉浸在青年的陽光溫度裡頭,稻見近乎天真的發言,不切實際地讓他覺得好笑,卻真誠得讓人無法反駁。

迴天的溫泉不存在絲毫療效,復元的關鍵要素,尚未齊備。

即使如此,辰還是放縱對方帶著自己移動,最終,尾隨愜意搖晃雙岔尾巴的貓又年輕男子,走入氤氳蒸騰熱氣的露天浴池。

「那由多王子允諾讓我包場,如此一來,你可以好好放鬆。」

溫和的邀請,讓王者鬼使神差將手掌與青年的相互交疊,慵懶地趴在石砌的浴池,一點一點,被溫熱的泉水包圍。

「面對我的欺騙,你如何自處?」

從穩健到清脆,想不到兩全其美的方式,不負如來不負卿的辰,低啞啞地問上一句不欲人知的幽深心事。

實際上沒有跟上男人思考速度的丑族繼承人,以為對方重申著政策性的考量,不由得把濕淋淋的大掌,蓋上柔軟的髮絲,恣意揉了揉。

「辰,你為什麼總是害怕我的否定?」

稻見的笑臉太過溫柔,無法坦率說出心底話的王者,選擇,印上自己柔軟的唇,繼續,視而不見潛在衝突。

當真相被揭開的那一刻,青年將是什麼心情,又將怎麼看待自己,驕對天下英雄競折腰的男人,不敢想…。

「睡一晚不會回復成原來的你啊,庚。」

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撫在懷抱裡蜷縮成一團,緊揪自個兒衣襬不肯放的酣睡小傢伙,丁沒半點正經地埋怨。

未族繼承人可不記得,情人有這麼愛撒嬌。寸步不離地黏在身畔,固然滿足了自己某種程度的被需要感,不過,他開始思念那根榆木腦袋了。

全然陌生的環境,以及超越認知,似是而非的故人,讓五歲的小動物,缺乏安全感,因此,特別地依賴自己。

兀自胡思亂想之際,臂彎裡的小東西,自動自發往上攀附,像只小猴子般掛在他的脖項上,一時忍俊不住的男人,一面戳了戳小傢伙光裸的額心,一面好好抱著對方,防止小小的庚,摔著了。

「有人像你這麼賴床的嗎?」

好笑地端詳不情不願眨著惺忪睡眼,卻無論如何不願剝離自己身上的某只小動物,揉揉對方雀茶色的小腦袋,調侃。

「你這愛撒嬌的小猴子,可陪伴我身邊,一夕一朝的,不是你。」

丁從不奢望,那個讓自己青眼有加,不用想著要被溫柔對待而披戴一張人味外皮的男人,擁有甜得可以滴出蜜的萬千柔情。

耐著性子,好說歹說把庚哄了下來,幫著小傢伙梳洗更衣,卻不替對方,描摹容顏。

一個五歲的奶娃娃,畫什麼稜角分明的凌厲眼妝呢?

當然,丁絕不可能爽快傾吐,他啊,最喜歡的是情人抹除妝容以後,清豔似幻的端正五官。

「出不入兮氣原野,平原忽兮路超遠。」

正經八百的小東西,從男人手中得到替代用的小扇子後,忽地吟詠起壯烈國殤,翻騰的激昂中,夾雜,肅穆蕭颯。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無端被牽引的幽噎頓挫,迫使丁嗚咽出一段婉轉綿長,游絲一縷,哀悼著不復返的歲月年華。

自空留遺憾的那一年,一直忘記要掉的眼淚,霎時,在蜂蜜色的眉眼旁滾燙,未族少主向來藏得妥妥的刻骨疼痛,此時此刻,又被翻攪出不忍卒睹的模糊爛肉,流淌,一地無能為力的心碎。

負面情緒徹底炸鍋的丁,忍不住抱緊了眼前的甜軟小糰子,不能示人的沉默想念,靜靜,具現化了不曾停止的牽掛。

「Kanoe,我想夏塵他們了,哪怕只有一時半刻,能不能,再見他們一面…?」

『如果有機會花落時節又逢君,你想和夏塵說些什麼,Hinoto?』

年少時期的牽絆已遠,丁錯覺庚只是同自己開了一個失敗的玩笑,不肯回想記憶裡依稀可辨的溫和笑臉。

不願驚起的萬千波瀾,是一頁破碎的,無法重來的蒼白歷史。

『已經,不可能了,不是嗎?那一年戰爭裡,消逝的年輕生命,只剩下回憶可以憑弔了。』

卸除人味外皮夾帶的正經不能後,未族繼承人靜靜在情人面前,展露自己曾經害怕攤在陽光底下,結了痂卻仍舊疼痛的見骨傷痕。

『這只是我的假設,你的回覆呢?』

面對庚難得不肯退讓的意氣用事,丁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湊上前把對方摟抱進懷裡,輕輕,啄了那張薄薄的唇。

『我啊,最討厭男人了,即使對他們好,也不會有任何回報。然而,那幾個吵吵鬧鬧的傢伙,是我無可取代的驕傲。』

五歲的小動物,不懂男人曲折婉致的幽深心事,只好用力回擁對方,不再分離。

「乾,有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

稻見一面給自己烤得金黃酥脆的麵包塗上厚厚的藍莓抹醬,添加滿滿的生菜,一面開口要求。

「你可知道,一旦追查下去,後果是什麼?」

攪拌濃稠的海鮮蛤蠣湯,男人不急著享用難得的西式自助早餐,反而,仔細推敲起青年目的背後,可能的傷害。

那是一把極為兇殘的兩面刃,傷人,亦自傷。

「我已經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了…。」

冬鏡帶給自己的小道消息,太過震撼,瞬間被濃烈無力感覆沒一切的稻見,選擇,痛下決心。

乾不再接腔,他的腦袋,只是飛快轉著要如何維護他無論如何都想保全的,堅持。

「維繫這份荒腔走板,你,難道不存在任何責任嗎?」

靜靜目送囫圇吞棗吃完早點的稻見,走遠,走遠,男人沒有挽留,只是冷冷地在對方聽不見的背後,刺了一句。

「秋熌,我要你不計一切代價把結論挖出來。我不會要求你幹辦不到的事,明白嗎?」

不斷在滋長的悲憤,這回,該將停損點,設在哪裡?乾的驕傲,迫使他,無論如何都要力挽狂瀾。

另一方面,青年躡手躡腳地溜回下榻的臥房,床褥上的小小隆起,無言昭示著某人晏起不願離開溫暖被窩的事實。

稻見前腳悄悄掀開被褥窩回床上,小小的銀鼠色絨毛糰子後腳就蹭回青年身畔,自顧自地枕上他的膝彎,賴著不肯再離開。

丑族繼承人微微露出苦笑,帶著陽光溫度的大掌,嫻靜地一下一下拍撫柔軟猶如小動物皮毛的腦袋。

辰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夜半不寐,日上三竿起不來,然而,總能在他的懷抱裡,安睡上一整夜。

懷抱著複雜不已的心情,不確定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前進的青年,就這麼哄著酣睡的子族少主,直到對方不情願地睜開一雙淡銀色的眼為止。

起床氣很重的辰,在思路完全啟動前,異常凶暴,剛睡醒滿臉不悅的他,想都沒想,一口咬住稻見裸露在衣袍之外的麥色手臂,狠狠地磨牙。

鮮明的痛覺登時擴散,拉回青年漫離飄遠的思緒。他沒有一句抗議,只是很溫柔很溫柔地笑著,耐心等候對方願意鬆口放過自己。

赤紅的牙印,伴隨皮下組織瘀血,殘留在肌膚上頭。這幾天反覆被噬咬的他,雙臂,青紫痕跡交錯,好了又傷,傷了又好。

「餓了吧,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指掌蓋上貼在自個兒胸口的一顆小巧頭顱,恣意搓弄。辰的起床模式挺固定的,先咬他一口,再把臉頰貼上自己胸前臟器,聆聽心跳,最後嘛…。

嗯,提到進食,他果然又被瞪了。

等年輕王者恢復正常的運作模式,穿戴一身整齊後,青年冷不防湊過來,親了親他瓷白的臉蛋。

「辰,你果然最可愛了。」

「一早就在提這種毫無可信度的甜膩鬼話,你剛剛和丁碰面不成?」

不太認真笑罵著,任由對方一把抱起自己外出,此時此刻的辰,沉浸在溫馨寧定的愉快氛圍裡,還不曉得,稻見正在醞釀什麼…。

那是一場,由庚起了頭,誰也無法停止的蒼白褪色戲碼。

「庚,坐我旁邊。」

離舒舒服服窩在色系明亮的餐廳裡,高高興興品嚐著繽紛妍麗的馬卡龍。飛快消滅正餐的他,正在進攻心愛的甜點。

某只五歲的小動物,不太習慣使用刀叉,將餐盤裡頭的軟法麵包,切得支離破碎,青年覺得好笑,乾脆要對桌的小傢伙坐過來。

他重新給小糰子拿了塊金黃鬆軟的熱騰騰軟法,優雅地分割成小塊,再一塊一塊叉起來,餵食庚。

經過幾天相處,將離圈畫在可親近範圍的小動物,乖順地任由青年餵自己吃東西。

進食的過程中,小小的視線,三不五時落在餐廳門口,彷彿,正在等待什麼人到來。

小糰子食量不大,只肯讓青年餵食三角形大小的半個軟法,之後便抿著唇,不肯再吃一口。

離默默想起乾,他以前也會像小傢伙這樣,抗拒男人嗎?

青年再接再厲摸上一碗水果穀片優格回來,實驗性質地將舀了柑橘瓣和奶白液體的金屬小湯匙,湊到庚眼前。這回,小動物願意賞臉了,乖乖張嘴,咬下。

但,離旋即意識到,庚也不是什麼都肯吃,穀物一類的碰都不碰,優格和水果會挑著吃,與方才一樣,只吃半碗,又再以琥珀色的眸子,與他沉默相望。

青年想了想,最後給小糰子遞上一杯溫牛奶,看著小東西自己捧著骨瓷馬克杯,咕嚕咕嚕喝完。

上唇不甚沾染的殘餘液體,像是一圈白白的鬍子,離不假思索地湊上前,伸舌舔去,而後,親了小動物水光瀲灩的唇瓣一口。

那一剎那,愣住的人,不只有庚,還有,不知何時來到餐廳的乾,以及丁…。

小傢伙一注意到未族少主翩然的雪白身影,立刻咚咚咚跑了過去,伸長短短的藕臂,要丁抱。

男人的黑色情緒,縱然瞬間炸鍋,還是立即換成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順著對方的要求,把庚抱了起來。

他只不過,極其優雅地,狠瞪了乾一眼。

驕傲的戌族少主,人也沒好到哪去,內心的悲涼,已經,盈滿得太過沉重。他不著痕跡地翻了翻白眼:Hanare,你小時候,我和辰有這麼做過嗎?!

相較外表山水不露,內心炸響遍地春雷的乾與丁,面頰暈染淡淡紅緋,就各種意義上而言十分滋潤的離,繼續,美美呷著水果茶,愜意得不得了。

「乾,你吃過了嗎?」

毫無惡意的問句中,透露青年對男人的惡劣情懷,半點無知覺。戌族繼承人心底的波濤洶湧,不過縫隙裡掙扎的笑話。

那一瞬間,乾忽然有點不想忍了,無論他表現得多明顯,離始終無知無覺,讓他最真實的情感層面,黯隨流水向天涯。

男人的心,可還是肉做的,會痛,也會升起極力想否認的,妒意。

打定主意要再度進攻的乾,皮笑肉不笑地來到青年身畔,在對方猝不及防間與丁轉身的背後,用力一把握住離白皙的腕骨,而後,惡狠狠地欺了上去,吮吻。

這回,呆住的人,換成亥族少主…。

『庚殿下,請跟著我詠唱咒文,而後,前去迎接您的光之護衛。』

申族的情報頭子,緩慢地教導年屆外傅的尊貴少年,一字一句吟詠晦澀難解的古老方言。

沒有解釋咒術背後代表的意義,歷經風雨滄桑的男人,沉默領著對方,來到日日夜夜迴盪淒涼哭聲,生死兩茫茫的無歸之地,認領脫穎而出的唯一生還者。

『從今而後,他是殿下您的貼身護衛,不能為抗您的命令分毫,否則,將被禁咒反噬折磨致死。』

一句輕描淡寫,何其殘酷。始終抿著唇的少年,霎時,輕輕皺了眉。

縱然瞬閃而逝,卻被決定拋棄自己最後一點人性的光之護衛,捕捉到了。孑然一身,翻掌間血肉模糊的殺人機器,在那一刻,為自己慘不忍睹的人生做了第一個重要決定。

他,願意為了眼前的溫柔少年,獻上一世肝腦塗地的忠貞,成為對方開疆拓土,成就輝煌的踏腳石。

「夏光。」

小小的孩子,以獨有的脆生生嗓音,喚著一具跟著自己十多年的人形機械名諱。

頃刻,躲在暗處的夏光,堂而皇之現身,單膝叩跪在地,讓自己的視線,與五歲小糰子,齊高。

「已經,抑制不住流逝了嗎?」

與小傢伙年齡不符的沉著,伴隨,細軟小手撫上自個兒貼身侍衛臉龐的輕巧動作,種種跡象,揭示庚曾經考量的最大癥結。

光之護衛一聲不吭,任由自己的少主摸啊摸的,確認一切。

「還能再撐多久?」

夏光仍舊沒接腔,他只不過掏出揣在懷裡的破碎螺旋羊角,一片一片扔在地上,代替回答。

「提早進行吧,他,沒有時間了。」

庚來不及把話說完,突如其來的腦門劇痛,讓他痛得彎身蜷曲,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而當沒來由的痛感過去後,申族少主的時間軸,又倒退回五歲的糖花小動物,睜著一雙警戒的蜜色眉眼,躲夏光躲得遠遠的。

當丁與年輕王者談完善後工作,一臉無奈地找尋溜得不見蹤影的小東西,而踏入庭院深處時,迎面而來的,便是撞入自己懷抱裡的溫熱。

「辛都沒你這小猴子愛撒嬌。」

熟練地抱起對方,男人滿臉好笑地輕點小傢伙的鼻頭,軟聲揶揄。另一方面,他惡狠狠地瞪向空無一人的院落,佞聲開口:還不給我滾!

該死的夏光老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該死的他在世界交流會期間,總錯認成夏塵溫潤柔和的側臉。

無法再見的徹骨相思,不過沒有癒合機會的痛心疾首。

『若庚無法即時率領申族舞蹈團粉墨登場,你,有上場代打的自信與覺悟嗎?』

稚氣的外表,並不影響辰本身給人的強烈壓迫感,在優雅如詩的舉手投足間,要求丁,打一場絕不能敗的背水一戰。

『你以為,我是誰啊?』

男人揚起從容不迫的清冽笑意,從不對辰客氣收斂的他,回答得十分挑釁。

『Hinoto,我不容許任何人辱沒九曜的榮光。你可知道,庚大幅度修改了此次的演出舞碼?

弔慰亡者的國殤,你,跳過嗎?』

年輕王者告知陣前換將的那一刻,丁像是生吞雞蛋被噎到似的,顫抖著說不出半句話來。庚怎麼可以,瞞著自己抽換曲目,而辰竟然比他先知情?!

『拜託,可別太小看我好嗎?

我讓夏塵他們大步邁往泥犁無間,不是為了在這種時候,讓你看我笑話!』

惡劣心情傾巢而出,人味外皮無預警剝落的男人,毫不留情,又刺了子族少主一回。

辰並不介意丁糟糕的態度,在對方頭也不回離去的身後,自嘲地傾訴著只有自己才懂的決心。

『虧欠未族,虧欠你的,我不是正在償還嗎?』

只是,年輕王者怎麼也沒有預料到,另一場鋪天蓋地的風暴,正蠢蠢欲動,試圖,將屹立不搖的他,完全吞噬。

「你啊,到底都背著我在謀劃什麼呢,小猴子?」

放任小動物柔軟的腦袋,埋在自己頸窩邊,蹭啊蹭的,丁彷彿可以掐出水的軟膩語調裡,首次,起了疑心。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線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喏,你想要的資訊。」

乾遞上快馬加急的匯報,時間流逝,還不到一天的光景。他對自己的人馬,一向,自信過剩。

稻見一頁一頁翻閱子族的禁書,詰屈聱牙的古老文字,不影響青年的閱覽速度。

好脾氣的丑族少主,堆疊著刀裁似的眉宇,據說不帶任何個人主觀,給乾唸了一齣荒唐故事。

辰曾經教過他如何閱讀,一字一字朗讀,而今想來,卻像是一場諷刺的笑話。

『你確定,紙本是這樣書寫的?』

子族繼承人不厭其煩地糾正與自己挨得好近好近,卻總是胡亂改編書冊內容的稻見,不曾注意,柔和笑意,悄悄爬上秀雅的容顏。

最終,淺銀色的腦袋,倚靠在青年肩頭,沙暖睡鴛鴦。

「這件事情的矛頭,指向一個人,以及,那年的生死離別。」

乾不是個隨便會曝露自己真實情緒的男人,就算憤怒近乎漲破胸臆,人前的他,永遠,意氣風發。

Shin,你這次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面對我的欺騙,你如何自處?』

只待被親自證實的臆測,登時,滲透了稻見的四肢百骸,此時此刻的他,分不清瞬間盛怒過後遺留下來的,是失望,還是心死…?

「我還以為,晚點得上辰那兒去逮人呢,離。」

正當在場兩人氣氛遲滯凝重之際,一抹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的雅逸身影,翩然而來,堂而皇之映入乾苗綠的眼。

突然被點名的青年,雙頰微微一粉,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他,回答得十分老實,不太介意乾以略略嘲諷的方式,過問自己的行蹤。

「辰正在和丁討論替代庚演出的可能性,我不想打擾他。」

「你曉得庚這回的表演曲目是什麼嗎?」

男人狀似不經意的問句裡,妥妥深藏拐了好幾個彎的複雜心思。如果他的推斷沒有錯,申族少主絕對更換了預定的主題。

「國殤。」

再也聽不下去的稻見,還能勉強維持自己瀕臨斷裂的理智線之際,胡亂找了藉口,起身告辭。

不斷飛掠眼前,同舟共濟的畫面,讓煩躁不已卻無法排解的青年,胡亂漫步,最終,來到一處幽深的靜寂牡丹園,奼紫嫣紅的天香國色,撩亂他的眼,也再度拂亂一顆不安定的心。

辰很喜歡穀雨花,欲綻似含雙靨笑。雍容華貴,白裡透紅的盛綻花株,恰似,青年心中的白月光。

丑族繼承人曾經為了討年輕王者歡心,在對方生辰宴那一晚,悄悄送上天香湛露、豆綠、姚黃、芳妃、烏金耀碧、紫藍魁、千堆雪等各色牡丹、將辰的院落、妝點得繁華似錦。

已經,都過去了嗎?

只想看見子族少主笑顏,卻把自己逼得進退維谷的稻見,就這麼窩坐在花田內,任由,偶爾路過翩翩彩蝶,停歇。

各式各樣的念頭,漫過天穹的角落,完全不想動的青年,一待,便至深夜,直到輕巧的優雅步伐,迢遞入耳。

「辰,這麼晚了,怎麼還外出呢?」

背離真實意願,稻見強迫自己,漾開大大的明亮笑容,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輕輕把小小的王者拉進懷裡抱著。

挲著對方微冷的指尖,青年想都沒想,脫了殘留體溫的和服外掛,披上辰的肩頭。

「你不在,我無法入眠。」

王者明明不愛說這些,然而,沐浴在銀霜色月華底下的稻見,卻讓他錯覺,兩人即將背道而馳…。

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啞啞剖白。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青年還在昧著良心討好,然而,要不了多久,再也控制不住的黑色脾氣,即將,狂襲而來,將他最不想傷害的年輕王者,炸個體無完膚。

「泡澡。」

小糰子眨巴大大的蜜桔色瞳子,眸光來來回回落在男人與浴室方向。簡單的單辭,具現化自己的真正意圖。

「是你想要泡澡?或者希望我陪你一起呢?」

丁好笑地揉著小動物柔軟的腦袋,這小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話都不好好講,他得,自己見招拆招。

「泡澡。」

庚小小的身子,端坐在桃花木的椅子上頭,重申了一次自個兒的訴求,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對方,要男人自行判斷。

「你哦,真的很愛撒嬌耶。」

彎身抱起當他靠近時,自動自發張臂討抱的小動物。小時候的庚,明明不是這種甜軟的調性,眼前這一個,哪裡出了差錯?

環境及認知落差,能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大浴缸裡,丁溫吞吞搓揉著小傢伙細軟的雀茶色髮絲,思緒,卻有些不受控制飄飛得好遠好遠。

庚的髮質,又軟又細,長得又慢,為了成年禮刻意蓄長的髮,始終由自己,親自打理。

他不愛給情人紮綁一般的繩結,反而墜上一顆微冷的小巧物事,在對方線條比例完美的膩白頸骨旁。庚總是困擾地伸手戳弄,發出清脆悅耳的琅玕,但,從沒動手拆過小鈴鐺。

糟糕的滿足感,油然而生,丁從來不開口,他喜歡申族少主伏貼紮在腦後的一縷栗子色長髮。

小糰子自己掬水玩泡泡,見男人像是老僧入定般一點反應也沒有,出奇不意轉身攻擊,連連對丁潑水,將對方俊美無雙的臉容,潑得滿是濕漉漉的水珠。

目前毫無疑問是只頑皮小猴子的庚,看著自己的傑作,揚起細碎的笑花,而後,把臉頰貼上丁的胸膛,親暱地蹭了蹭。

未族繼承人懶洋洋地聳肩,沒將小東西的攻勢當成一回事。他撈過木製小水盆,捧一池清泓,慢慢自小動物腦袋的位置,澆淋溫熱的天然泉水,清洗髮上的泡沫。

他笑笑捏了捏對方軟綿綿的臉頰,先將小傢伙渾身上下打理得乾乾淨淨,再開始清理自個兒。

過程中,小糰子把自己埋進池水中,只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呼嚕呼嚕製造出細小的氣泡,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丁耐著性子,等小東西玩夠了,願意讓他抱出水面,才把對方帶回床上,低聲吟唱未族的歌謠,哄小傢伙入睡。

然而,不肯乖乖闔眼的庚,鑽入男人懷抱裡,執拗地與丁四目相對。拿小動物沒轍的皇族少主,乾脆,低首親了侵對方眨動的米金色眼睫。

「小猴子,你還希望我做什麼?」

「常月夜島,散步。」

神來一筆的答覆,讓丁不太認真想著他的小動物是不是被亥族繼承人給帶壞了?這是什麼光怪陸離的選項?

「好好好,等你睡了,我會過去一趟。」

身為最理解對方的那一個人,丁溫柔笑著,軟語溫聲誘哄著,非得親自確認庚在自個兒的臂彎裡,安然入睡不可。

不確定情人堅持背後的理由,然而,對申族繼承人沒來由的病態信心,卻讓男人,有了夜半漫步的興致。

但,丁卻沒有料想到,當年陰錯陽差寫下的緣份,正準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溫記憶裡那份不曾冷卻的溫度。

「丁殿下,別來無恙?」

獨自漫步在常月夜島,浸淫一身銀底色霜華的男人,在不經意回首間,撞見伏跪在地的青年,那一剎那,他的眼底,一片凌亂…。

「夏塵,怎麼可能,是你…?」

儘管來人穿著申族的護衛服飾,頂著一張夏光特有的,令自己望之生厭的該死臉龐,但,他怎麼可能錯認跟在身邊整整十五年的那個人?!

夏塵抬首,完整將男人雪白身影倒映在清澈眼瞳裡的片刻,不停流逝的時光,彷彿倒退回那一年,靜止了。

退至幼年的未族少主,主動牽起他的手的那一刻萬水千山。

「夏光動用子族的禁術,為我偷來了一點時間。世界交流會的夢之力最為強大,因此,我才能再見丁殿下一面。」

溫潤圓融的青年,將話語說得婉轉保留,隻字不提,他能暫時重返的片刻,伴隨多少無怨無悔的犧牲。

「開什麼玩笑?!我不需要那具混帳人形兵器做到這種程度!庚和辰竟然還陪他這麼胡鬧!」

丁何其聰慧敏銳,縱然夏塵提供的資訊僅能以管窺天,仍舊迅速抽絲剝繭,還原了兩人之所以外貌及年齡改變的真正理由。

他氣得渾身發抖,同時,心疼庚並愕然辰豪賭上這麼一場壯烈的證明。

申族的殺人機器,在未族的貼身近衛臨終之際,抽了自己的部分魂魄強行與對方交換,養著夏塵的破碎靈魂,打算在世界交流會時,以大幅削減生命作為代價,換兄長與皇族繼承人的一面重逢。

沉默溫厚的男人察覺自家護衛的悲傷企圖,主動提起借用自個兒的時辰,重溫丁當年的月圓。

『直接讓夏塵附你的身還陽的話,你肯定會死的。夏光,加入我一點王族血脈的時間如何?』

『Kanoe,算上我一份怎麼樣?』

「等我消散在天地間,兩位殿下自然會復原。辰殿下,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丁殿下,讓我再陪著您走一走,可好?」

夏塵圓滑討喜,雖然身為男性,卻總是有辦法好好安撫丁暴走的情緒。面對青年一張始終不變,沒有怨也沒有恨,猶如一輪滿月的盈盈笑臉,男人縱有千般不悅,卻怎麼也發作不起來。

丁很清楚,他的徹骨相思,早已,覆沒一切。

「還是一樣這麼會拿翹,給你幾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啊?」

熟悉的笑罵,讓和顏悅色爬上了男人俊美的臉。稍微被改寫的慘痛結局,是這條註定萬劫不復的道路上,最美的插曲。

「殿下,請。」

習慣性地為男人開道,從容優雅的月下背影,一點一滴拾回了褪色的鋃鐺笑語,那些,都過去了。

「我的人生,卑微又慘淡,但,丁殿下任性執起我雙手的瞬間,卻扭轉了那份既定的悲慘命運。

我的生命,止步在成全九曜大義那一場賣命的旅程當中。儘管還想親眼見證由丁殿下率領的未族,創造出的盛世太平,可惜,沒機會了。

我的一切,獻給殿下。願殿下,在往後沒有我們八個人的日子裡,不再感到悲切。」

默默陪伴丁,繞著月色下顯得冰瑩而迷幻的湖畔走上一圈,在意識一點一點變得蒼白透明的片刻,夏塵用盡所有的力氣,重申至死不渝的一片玉壺丹心。

「我啊,最厭惡男人了,尤其是心術不正的那一種。然而,你們幾個不省心的傢伙,是我一輩子的驕傲。」

一雙又細又小的手,努力地墊起腳尖,為眼眶開始不受控制泛著朦朧薄霧的丁,遮去一片闌珊秋雨。

「Hinoto,在這場無瑕的君臣交契前,微笑到最後一刻吧。」

脆軟的聲線,低訴著庚獨有的溫柔,他靜靜地輕唱起舊時的咒言,招來一陣濃密浮雲,閉了月。

瞬間傾盆的驟雨,代替不能流淚的情人,笑著痛哭。

「這一切,都是你預謀的吧,Kanoe?你與辰,為什麼心甘情願做到這種地步?」

滂沱雨聲裡,丁無法遏抑抖慄的聲線,有些,聽不真切。

「你始終無法真正對夏塵他們的逝去釋懷,學著輕輕放下,不是嗎?否則,你不會對我的貼身護衛,恨之入骨,只因夏光的臉龐,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如果皇族少主的眼淚,不能墮下,那麼,讓這場大雨,為你哭泣吧。」

庚很平靜地陳述,而後,不再探究,掌心底下顫抖的冰瑩,是雨水或者情人遲了好幾年,不敢墜落的淚。

他,聆聽著痛快放棄所有思考的丁嘶啞靈魂之重量,直到聲嘶力竭。

男人沒有聲音的嚎哭,最痛。

春雷驚醒一場始終不願清醒的舊夢,大雨深埋了故人沉睡的面孔。丁轉過身,張臂擁抱五歲外貌的庚,抱得好緊好緊,緊得他的心,好痛好痛。

「我想守住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的九曜領土,卻想重寫既定的結局,那一道命令,就這麼成了我好幾年以來輾轉反側的夢魘。我常常在想,當年,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兩全其美?

幾經風雨,仍不怨與卿成就那一場最慘咽的勝利。」

多年以後,驕傲的未族少主,終於嘗試坦率地面對戰時的刻骨傷痕,關於那些,想說給對方聽,卻永遠來不及的心底話…。

「幾經風雨,仍不怨為君以身作刀刃,丁殿下,謝謝您帶給我的美好記憶。」

最終散碎於蒼茫天地之前,青年,奮力記下他最愛的殿下那張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而後,帶著笑意與遺憾,化成點點流螢,重歸塵土。

『夏塵,我的世界沒有多餘的位置,可以容納你,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奢侈。』

『夏光,我早就回不來了,謝謝你,為丁殿下捎來這一份遲來的訣別。』

丁不怎麼甘願睜開眼時,已經恢復原貌的庚,在他的臂彎裡,酣夢正甜。

以不驚醒情人,輕如鴻毛的力道,一下一下,揉著對方淺茶色的腦袋。對男人而言,還是這個尺寸的庚,最讓他眷戀。

昨天深夜折返時,情人仍然維持著孩童的外表,少年老成得惹人發噱,然而,丁笑不出來。

那些痛的記憶,還在血液裡來回流淌,低迴,怎忘?

『你怎麼可以幹這麼危險的勾當?!如果時間軸倒退,再也變不回英姿颯爽的你,我該怎麼辦?!

我可不想照顧一只五歲的小猴子!』

一股腦兒爆發出來的情緒,是丁不常老實承認的真心喜歡與心疼。

庚總是這個樣子,習慣一個人承擔所有的責任與苦痛,這讓他覺得自己沒有被信任。

『夏光的計劃,若是提前曝光,你斷不可能同意,不是嗎?』

被摟在懷裡的孩子,很平靜地仰首與男人對望,陳述一件彼此心知肚明,沒有共識的現狀。

『你說什麼傻話?!我再想念那群不省心的傢伙,也絕不會拿你的安危作為代價!我不是辰,作不來他一套無情決絕!』

庚沒再說話,伸長小小的,藕荷一般的臂膀,環住丁的頸子,讓自己與對方更靠近一些。

閉上眼,強制結束兩人各自不肯退讓的話題。

「你那麼固執,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撐起自己赤裸的上半身,丁溫柔地輕聲埋怨。他居高臨下地凝望,蜂蜜色的眸光,近乎貪婪。

一聲細微的嚶嚀,伴隨雙手勾攬男人脖項的動作,根本睡迷糊的庚,憑藉本能,送上自己的唇,吻得親暱。

丁笑笑任由情人啄吻自己,他啊,最喜歡無意識對自己撒嬌的庚了。

「我的小猴子,おかえり。」

極其親暱的稱呼中,伴隨落在如同蝶翅般迷離顫動米金色羽睫上的細碎親吻,男人從來不掩飾,庚對他來說有多特別。

腦袋顯然還處於啟動狀態的申族少主,發出有些軟黏的單音節,渴求著更進一步的撫觸。

「好了好了,別露出那種表情,我可不是每次都把持得住。等等申族的演出,可是全場引頸期盼著你的風華絕代。」

某種程度上是豺狼虎豹的未族繼承人,在笑罵聲中,把昨晚曇花一現的相逢,都收好了。

幼時任性串連起的緣,夏塵最終以浴血奮戰的風歌倒落,償了他這輩子的恩情…。

撈起庚細軟的髮尾,丁一束一束地銜接,他需要一點時間,惦念這份喋血山河、枕戈泣血中亡逝的無悔無怨。

當年空留的遺憾,已經揹負不了的自己,是不是,可以捨得…?

給情人接髮需要絕對的專注力,丁覺得生無可戀時,總會,這麼做。一縷一縷串接細絲,等將對方打扮成山鬼的模樣,庚,也清醒了過來。

「我只能為你偷來一時半刻,夏塵離開太久了,這已經是夏光的極限。」

「那具混帳人形兵器,原本的籌畫,應該更瘋狂吧?李代桃僵之類的。如果他們兩人之間只能選一個留下,夏光會毫不猶豫犧牲自己。」

溫厚的男人什麼也不提,含糊其辭地笑了笑,又給了對方一個柔軟纏綿的吻。

一對猶如光影的雙子護衛,是他還有丁不可或缺的股肱重臣,如此沉重的決斷,自己又怎麼可能允許夏光胡來呢?

「昨夜,你是故意絆住我的腳步嗎?」

壓在胸口的一顆銀鼠色腦袋,褪去凌厲的壓迫感後,不過一張清秀溫潤的臉龐。稻見一下一下地摸,呢喃的囈語,也許,是青年最後的垂死掙扎。

種下了懷疑的因子,丑族少主拿捏不準該用什麼心態,面對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存心欺騙。

「辰,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有脾氣的啊?如果這次你又騙我,日後若非公務所需,我將不再踏入子族皇城的範疇。

我不想輕易別離,你卻…。」

組織不下去的話語,是溫和青年獨自吞落的苦澀。無法再淡成迤邐,只好,傷人,亦自傷。

思緒游離之際,肩胛上一陣沒來由的劇痛,拉回稻見的神識。顯然被起床氣綁架的年輕王者,對他,理所當然又啃又咬。

青年蔥色眉眼流露無奈,正常尺寸的辰拿他磨牙的話,很疼啊。

等男人咬夠了放過自己,肩頭上何只是瘀痕,更沁出了一片薄薄的血霧,對這點一向很認命的稻見,不過以手巾拭去惱人的紅,再端上一盆清水,給辰漱口。

「稍後一起前往九曜的會館吧,這是,屬於我們的謝幕吧?」

將所有的負面想法囚禁在內心角落的邊緣,稻見揚開明亮爛燦的笑靨,溫聲提議行程。

年輕王者無異議頷首,卻沒想到接下來…。

入場之前,申族的年輕護衛,發給每位來賓一盞薄紙糊成的方型燈籠,月白的紙面上,簍刻繁複細膩的紋樣。

場內覷黑一片,必須藉由工作人員引導入坐。當黑暗中辰把手伸過來,與稻見十指交扣時,青年懷抱著複雜不已的心緒,接受了。

開場的那一刻,哀婉如同游絲一縷的人聲吟唱,率先入耳,低迴折顫帶出莊嚴肅穆的幽沉氛圍。接著,申族少主率領的舞蹈團,披掛寬鬆的深色連帽斗篷遮掩面容,手握暈黃搖曳的微弱燭火魚貫入場,在主舞台上,一字排開。

當主役演出者雙雙站在最前方,辰忽然覺得不對勁。申族演舞,一直以庚為中心編排陣形,怎麼會?

年輕王者還來不及思考,猛然被揭落的帽兜,劃出最驚愕的休止符,登時,掀起波瀾萬千。

兩張相似得難以分辨的面容,以無與倫比的默契,旋轉、跳躍,彷彿一人對鏡的獨舞。

撞見夏光操縱著夏塵最後一點靈識附身的精緻人偶演出的那一剎那,辰的背脊,整個涼了…。

稻見冷冷地抽開與男人互相牽繫的雙手,雖然沒有失禮地當場甩袖離去,卻看也不看子族少主一眼。

失望透頂的青年,立刻封存了所有的自尊與心疼,心不在焉地等到曲終人散的時刻。

「辰,對你來說,與我許下的承諾,不過是一場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不堪笑話嗎?!」

再也無法壓抑的驟然怒火,讓好脾氣的青年,惡狠狠地以極其粗鄙的舊時方言,將辰,萬劍穿心。

稻見甩開自己手掌的那一瞬間,辰聽見了他的心,支離破碎的清脆顫音。

冷靜沉著的年輕王者,壓根不可能出現驚慌失措的反應,可當下的子族繼承人,卻像個做錯事害怕失去對方一切觀愛的孩子,低低垂著眼簾,惶然不安。

青年一臉木然地觀賞申族舞蹈團的演出,俊朗的側臉失去原本的溫度,籠罩一層薄薄的霜寒,冰冷得拒絕被親近。

手無足無措的辰,如坐針氈,庚神來一筆的後續籌謀,讓事情完全脫出他的掌控。夏塵意料之外的粉墨登場,狠狠地在稻見面前,甩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巴掌。

不留情面被戳破的謊言,變相燃燒成最痛。

表演到了最後,會場的穹頂被打開,工作人員為每個人點亮了手中的薄紙燈籠,隨著庚的指令,讓一盞一盞繪著精緻圖樣的天燈,緩緩,飄飛上空,投奔旭日東昇的燦亮曙光,將大地籠罩在一片柔和的黃顏色底下。

申族舞者齊聲吟唱國殤;未族搭檔參與的樂師,淺握一株雪白的馬蹄蓮,在朝陽灑落金粉色的霜,天燈漫佈整個蒼穹的那一刻,將潔白的花束,拋飛上空。

沉肅的氣氛底下,再送,亡者一程。

一具人骨拼湊而成,細看不忍卒睹的漂亮人偶,拼盡全力掙脫雙子兄弟的術法操控,踏著歪斜踉蹌的可笑步伐,一步一步,堅定來到丁的面前,匍匐在地,即使沒縫好的脖頸幾乎導致身首分離,還是,堅持行完未族的正式大禮。

最終一叩首,頸骨一歪,夏塵,再也不會動了…。

男人見狀,一點一點笑了起來,縱使趴伏跟前的,不過一具沒有生命的偶人。他扶起了對方,親手用自己的雙掌,為曾經的貼身護衛,闔眼。

「我曾盼望能有春天,把你們八個忠心耿耿的蠢蛋帶回來,那只是,我的癡人說夢。

夏塵,下輩子記得別給我作侍衛了,投胎到好人家,一生錦衣玉食,無愁,亦無憂。」

獨屬於丁一個人的散場,在依稀的淚光中,成全了無瑕的君臣情義。縱然青史成灰,未族的驕傲,燦亮得不容抹滅。

另一方面,遲遲佇立在原地不肯走的,還有年輕王者。他聽見了稻見徹底否定自己的撕裂字句…。

「辰,對你來說,與我許下的承諾,不過是一場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不堪笑話嗎?!」

男人整個人都慌了,腦袋一片空白,啞口無言,卻連一句鏗鏘有力的辯解,都說不出來,只能傻楞楞站著,等待青年的單方面宣判。

正在氣頭上的稻見,眼底流轉著濃烈的深深傷悲,用力吸了一口氣,再接再厲吐露他的心如刀割。

「Shin,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當年力挺你導致丑族派系割裂的自己,愚蠢至極。

就這樣吧,我暫時不想再看見你了,我怕我瞧見滿臉委屈的你就心軟,再次重蹈覆轍。

保重。」

一句保重,是背道而馳的懸崖邊,青年無能為力的斷腸詩。

乾異常嚴肅地聆聽夾雜在喧騰人聲裡,稻見的質問過程。

丑族昔年的語言有些粗魯,嘔啞嘲哳難為聽,現在,九曜已經很少有人聽得懂了。然而,與青年互通書信的緣故,男人不只會稍送小老鼠圖畫,更以只有彼此之間能辨識的兩族舊文字,守著共通的秘密。

辰,你沒事捅這麼大的簍子做什麼?!

在乾評估完所有的可能性之前,向來全憑靈感和直覺運作的離,搶先走到年輕王者身畔,一把抱住對方清瘦的臂膀,理直氣壯地撒嬌。

「辰,我餓了。」

極其突兀的要求,當場打斷男人不欲人知的失魂落魄。在空留嘆息的苦澀之前,對青年毫無原則的疼寵,強橫地佔據一切。

辰想開口挽留稻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背影,逐漸消逝在目光盡處,連同,他幾乎被刨出來的心一塊兒。

「稻見是不是欺負你了?辰,你看起來好難過。」

離修長骨感的指頭,恰似吹拂的微風,輕輕刷過王者清癯的面容。即使不解丑族方言背後的意義,亥族少主,仍有想為辰拭去一切憂傷的強烈念頭。

於是,他不由分說黏了上去,要對方把所有的注意力,擱在自己身上。

「不妨事,想吃甜食?」

辰沒有抽離青年緊緊圈住自己的臂膀,他飛快強迫自個兒換上一張游刃有餘的外皮,問句中,是最真實的疼愛。

「想和你一起吃。」

悲喜不興的清秀臉蛋上,漾著晶亮亮的期盼,讓年輕王者完全不知從何拒絕起,只好順著離的慾望,與分道揚鑣的稻見,越離越遠。

見辰的心神一時半刻不會從離的身上轉移,乾乾脆衝上去追不見蹤影的稻見。此時不穩定青年的情緒,難不成還等著丑族繼承人爆衝出更多雙面刃般的字眼嗎?

稻見曾因他們的王者展露出來的笑臉,在辰有意識的謊言前,碎裂得連半點殘渣都無法遺留。

眼前故作鎮定的男人,曾經半冷的整顆心早已被對方蠱惑,注入熾烈的溫度,要不回來了。

沒真正走遠的青年,佇立在一片煙波外,見乾來,露出了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哀神情,近乎不近人情地,質問無法排解的悲涼。

這是,驕對天下英雄競折腰的戌族少主,第一次撞見不會笑的,不想掩飾自己脾氣的稻見。

「你來為他做說客嗎?那麼,讓他把琉璃牛鈴還我。」

「我拒絕。這般胡言亂語,你留著自己和辰說。」

「我不想見到他那張不擇手段的臉龐。」

青年衝口而出無情字句的那一剎那,乾不想說話了,現階段的稻見,無法交談,更無法溝通。

男人火速決定讓眼前正在氣頭上的丑族繼承人有冷靜的機會,卻沒想到接下來足足兩個月,青年選擇,避,不,見,面。

頓陷的僵局,非要等到置身事外的第三者,火冒三丈地介入干涉,才稍稍出現一點轉機的曙光。

然而,那卻是十分漫長的時光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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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洸離

    驟雨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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