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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島煙硝

記憶裡花之浮島的香甜滋味,混合著戰壕裡的煙硝氣息。

「妖狐先生,要吃和菓子嗎?」

雲灰色腦袋可愛地晃呀晃的,對著無人的蔚藍洗鍊蒼穹詢問。併攏雙腿上,擱著三色糕底之柔美蒸蛋糕。

茶色土壤抽出嫩綠新芽,再搭配唯美櫻色,勾起歲月裡淡成迤邐,天真爛漫的美好曾經,九尾妖狐原先淺寐著,綻開淺不可見之清冽笑意,翩然以人類姿態現身。

穿著質地細膩而考究的玄青色馬乘袴,雪白繃帶包紮底下之肌肉紋理,結實得讓人詫異,胸前掛一塊晃漾的舊時王族紋章。庚外表俊帥有型,讓即使對於美醜界限懵懂的辛,也不由得悄悄和他俊美無雙的丁哥比較了起來。

同樣的風采凜然,卻是,截然不同之絕代風華。

「庚哥,請用。」

自然而然地改變了稱呼,當庚是九尾妖狐形態時,辛之稱謂,會帶著對鬼神的崇敬;但當妖獸轉變成成年男子時,少年一聲綿軟的兄長,讓人,難以拒絕。

信手拈起色澤粉嫩,象徵春日甜美呼喚的花之浮島,庚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好遠好遠。

『想嚐嚐看嗎?』

一雙冷漠與鋒利的琥珀色瞳子中,揉雜幾不可見之細膩,男人清清淡淡地問了聲,如同陣風吹過曠野,低啞卻溫和。

遠遠遙望,安靜趴伏的雀茶狐狸,反覆確認對自己無害後,小心翼翼地挨近申一族少主,在男人掌心中,嚐到了蜂蜜般難忘的清甜甘美。

不練舞的初春午後,毛茸茸狐狸團子,窩在申族少主腿邊,勾勒午睡般安祥之歲月靜好無聲畫面。

「庚哥,喜歡花之浮島?」

少年嗓音軟綿綿的,不具任何侵略性,眨巴凝望男人的眼神,清澄地彷彿不解世事之天真稚子,讓庚,無意識間停下腳步懷想那些錯過的時光。

「我曾經效忠過一個人,他是申之一族的少主‧庚。從他帶著粗繭厚實手掌裡,品嚐到的花之浮島,猶如花開的喜悅,刻骨銘心。」

情必近乎癡而始真,不擅言詞的九尾妖狐一字一句表達地緩慢,娓娓道來湮滅在九曜歷史洪荒後背,被揉皺之一片丹衷癡狂。

記得申族少主對自己的好,妖獸將庚言行與背影簍刻進骨血裡,代替對方,傳唱了下去。

「庚哥,喜歡丁哥嗎?」

突如其來,風馬牛不相及的提問,讓九尾妖狐一口入喉的花之浮島,差點嗆到了自己…。

還沒學會的想念,困在無盡長廊裡和感情一起迷了路,在不經意瞥見地平線那一端淡翠顏色時,忽然,炸裂了開來。

丁含恨帶笑瞪著辛腿上把自個兒圈成一團的雀茶絨毛狐狸,和菓子吃到一半,簡直欲蓋彌彰。

「庚,你好樣的,竟然又躲我!」

「你還有臉上我的臥禢,嗯?」

和衣躺臥,卻沒有真正入眠的丁,一臉戲謔地盯著黑夜當中摸進臥房內之絨毛生物,似笑非笑;雀茶色九尾妖狐,靜靜窩在角落一隅,腥紅色雙眼,閃爍著妖異光芒,似是,等候丁的許可。

「過來。」

狀似漫不經心的慵懶神態中,帶有睥睨一切之驕傲,丁懶洋洋地命令著,同時,掀開了被褥。

庚佇立在原地,考慮了好一會兒後,改變自己巨碩九尾妖狐外型,轉成適合摟抱的寵物毛團子大小,鑽入丁臂彎中,讓男人,牢牢擁抱。

「毛絨絨的一團就肯讓我又抱又蹭,人類外表時抗拒得跟什麼似的,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混帳狐狸。」

修長骨感指節,近乎粗暴地連連戳弄著黏在自己身上一塊溫熱血肉的額葉,力道之大,幾乎,要鑿出一個窟窿似的。

庚狐狸溫順地承受丁對自己施暴,露出了有點無辜茫然的神情。

「那個庚,究竟都教會你這顆榆木腦袋些什麼?」

丁顯得有些煩躁,連帶語氣,也變得嚴厲而不友善。

「你聽到了,丁?」

只剩下回憶可以憑弔的思念,轉化成對九曜至死不渝之守護,庚輕聲的詢問裡頭,帶著哀傷饜足。

「嗯啊,一字不漏,你如果敢把我當成那個男人的替代品,我就把你的皮剝下來晾在城垣上!」

庚狐狸伸出了小巧鮮紅舌葉,輕輕舔起丁韶秀俊逸臉龐,沿著對方斂下眼睫的立體五官,一遍又一遍虔誠描摹,彷彿,想將之刻入心版。

「你和庚,是不一樣的。可是,我分辨不出其中差異性…。」

「變成人形吧,我可不想親吻一隻狐狸,要是傳到乾的耳裡,能聽嗎?!」

一聲笑罵,是丁捕捉到的微光。

庚狐狸兀自掙扎了好一陣子,最終,從善如流地變成赤裸裸成年男子,仰躺著被打蛇隨棍上的丁壓制在身下。

貼燙在一塊兒的肌膚,隔著薄薄衣料,正在起伏和顫抖。

「討厭我吻你嗎,庚?」

丁落了一個很淺很淺的吻,在庚皺凝之眉間山水,試圖,誘哄九尾妖狐正視內心幽微隱痛。

庚遲疑了很久,才啞著嗓子吐露自己真實心聲,「…我不知道,你的吻,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丁慢慢笑了起來,將第二個吻,以蜻蜓點水之輕巧形式,沾在庚抿著的薄唇上頭,無意加深。

「真正重要的事情,要透過言語好好表達。以後,不曉得怎麼面對我的時候,不許用狐狸外貌逃避,明白嗎?」

庚的回應,是再次變化成雀茶色小狐狸,以黧色短短前肢,搭上丁光裸脖頸,把自己圍成一圈,掛著入睡。

哭笑不得的丁,諦聽著耳畔傳來細小勻稱呼吸聲,撫上對方柔軟毛皮之餘,不太認真又罵了聲。

「果然是個沒心肝兒的小混蛋。」

確認庚熟睡後,丁放輕了手腳將狐狸脖圍拆解下來,依舊圈抱在懷中,感受著小動物體溫。

模糊感情歸屬,串連成幾乎將自己壓垮,無邊無際的寂寞,卻再重逢那一刻起,清晰了年少時期之癡癡牽掛。

「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可喜歡你了,庚…。」

庚基本上不進食,不過,花之浮島淡雅的香氣,對牠而言,存在著一種致命吸引力。

大部分時候,九尾妖狐晝伏夜出,只在夜闌人靜當下,無聲無息溜上丁的睡禢,伏在對方身旁,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你這沒良心的吃貨狐狸,區區一塊花之浮島,就能把你引誘出來!」

端著雅緻花薄色青海波紋窯燒碟子,丁忿忿地衝著窩在自己身邊的寵物狐狸團子抱怨,這回,倒是沒有動手動腳。

「我不適合出現在人前,過分強大的力量,終究…。」

說不出口的懷璧其罪,淹沒在微微垂落耳骨之下,靜默了。

伸手招了招,讓雀茶狐狸趴伏於自己併攏雙腿之間,將色澤妍麗的蒸蛋糕剝成小塊,一塊塊地餵食庚,不著痕跡轉移對方注意力。

細小癢麻感,伴隨微微濕涼,在掌心中擴散。庚小口小口嚙咬著花之浮島,三不五時伸出瀲紅的舌,舔淨男人手掌上細沫。

「重情而念舊的你,透過花之浮島緬懷那個庚,這讓我覺得自己一點魅力也沒有,想想就讓人不爽啊。」

一下一下拍撫著庚狐狸細軟皮毛,丁以刻意而軟膩語調,溫柔埋怨著小動物不懂自己的真心。

曉得驕傲不已的男人,試圖安慰牠,九尾妖狐抬起上半身,以濕潤墨色鼻頭,親暱地磨蹭丁鼻翼。

「庚淬鍊出而今的我,無從相忘。」

丁溫吞吞地啜飲玉露,優雅咀嚼清涼的抹茶紅豆葛餅,一聲近乎自嘲之輕哂中,放棄抽絲剝繭”庚”的構成份。

九尾妖狐走過千年風雨霜華,在反覆經歷的失去與遺憾中,學著讓自己遺忘訣別時痛徹心扉的滋味。

也許從頭到尾,丁耿耿於懷的,不過是沒有一件物事,能立刻讓庚聯想到自己吧。某種程度上不老實的男人,才不會坦率承認,自己和死者,較真了。

「未之一族的王城,短期內不能住人了,行宮離申之一族的祠堂很近,想一塊兒去嗎?」

妖物肆虐過後的重建,正如火如荼展開,尤以九尾妖狐與惡獸惡鬥的未族皇城,受創最深。肩負在肩頭上之沉重擔子,讓丁忙得不可開交,令人嘖嘖稱奇的行事效率,不過是他想早早脫離一屋子男性政務官及下屬,回房逗弄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妖狐罷了。

提起血脈日漸凋零,最後退出九曜歷史舞台的申一族,妖獸濃豔似血之鮮紅雙眸中,泛起一絲淺淡的笑。

「十多年前的你,軟軟白白的像團無毒無害的小綿羊,高度似乎,還不及我的腰吧。」

庚無預警將自己切換成人類模樣,頎長俊碩的優勢身形,順其自然地將丁圈進自己懷抱裡,挨得好近好近,幾乎是貼著男人耳骨呢喃。

憶起與幼年時期丁短暫"生活"的那段無憂無慮日子,妖狐感慨得單純。庚眼底,帶著明顯純粹之好看笑意。

身為一頭披著羊皮的狼,卻被正直溫厚之九尾妖狐給擺了一道,丁忽然,有種想掐死庚的衝動。

溶在骨血裡的好強與傲氣,讓丁不甘示弱地揪住庚胸前懸掛王族紋章之冰藍墜繩,將對於自己毫無防備的妖獸狠狠拉了下來,不甚溫柔地捏住庚削尖下頷,佞聲威脅。

「從今而後,與你生死相隨的,只會是現在的我!」

丁身畔,跟著一尾毛絨絨雀茶色小狐狸轉悠,讓行宮駐守的衛兵與侍女滿是驚愕。

「我以為,你會用更威風凜凜的姿態現身呢。」

懶洋洋地調侃腳邊看起來溫馴乖巧、無毒無害的小動物。庚原形挺拔而健美,較之綿軟可愛的外型,更得丁眼緣。

『你只不過是想炫耀而已。』

以只有男人能聽見的音量,反駁對方不懷好意。牠真實體態,能讓有心人士補捉到許許多多的弦外之音。

『小狐狸,在我風歌倒落後,吃掉我的血肉吧。』

壯志未酬的勇武男人,俊朗臉龐滿是淋漓鮮血,拖著最後一絲氣息,摸了摸跟隨在自己身邊已久的絨毛團子,將滑順皮毛,染成令人不忍卒睹之瑰麗紅顏色。

小傢伙用力搖搖頭,依戀地蹭著無力垂落的大掌,小小臉蛋上流轉著濃烈傷悲。

『要修練成九尾妖狐,必須吞噬九曜的皇族血脈,不是嗎?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條件,小狐狸,替代我,守護這片大地吧。』

將生死置之度外,看得很透很透的庚,在生命走到盡頭那一刻,饜足地笑了起來,他相信自己眼光,沒有錯。

唯一的遺憾,是再也沒機會,親口對那個人傾訴不曾言說的真實心意了…。

慷慨赴義的壯烈,由不得小傢伙拒絕,雀茶小狐狸承接了庚悲願,流著眼淚一口一口將孺慕對象,拆吃入腹。

不受控制的思緒,定格在血肉模糊一幕上頭,牠,還記得血液裡來回滾動之痛不欲生。

「你想著那個庚的時間,太長了。」

丁不悅地將地面上的毛團子抱起來,抽掉自個兒肩胛上珍珠白嵌肩,隨手扔給附近侍女收拾,而後,把小動物掛了上去。

有點粗魯地捏玩著庚狐狸懸垂在他胸前的鴉色前肢,讓細軟狐狸毛皮,刷過裸露在衣料外肌膚。

「你總是讓我得到自己很愚蠢的認知,真應該把你烤成狐狸肉飽餐一頓,省得我心煩。」

『我想去申族的祠堂,在那裡,我告訴你庚和我之間完整的故事。』

小巧腦袋,靠在丁頸窩邊,親密地蹭啊蹭的,不願意男人心底有所疙瘩,九尾妖狐決定和盤托出遺落在青史以外的成灰記載。

那是庚的原貌,更是,牠一切信仰的起點。

在丁懷抱裡,他們踩踏著堆積之紛紛落葉,走入一場褪色舊時空中,尋找斑駁曾經。

不引起男人注意前提底下,庚偷偷揚起一陣風勢,讓地面上枯黃朽葉,翩旋起淚雨紛紛的金黃詩意。

申一族祠堂荒廢已久,妖獸靈巧地躍下丁臂彎,瞬間鑽入傾頹毀敗的建築物中,消失了蹤影。

丁勾起耐人尋味笑意,抱著膀子等候九尾妖狐即將帶給自己的愉快驚喜。

他以為小傢伙會咬著綴有金屬大鈴鐺、烏黑扇骨的流金繪扇折返,那是,丁回憶裡十分絢爛美好的畫面:一闕剛毅的豪傑之舞,妖獸跳得嚴謹認真,每個動作力求展現凜然美感,一絲不苟地在秋季溫煦陽光底下,揮灑肢體極限力量。

時光盛宴,在九尾妖狐完美呈現的舞蹈當中,重溫申一族風采卓絕之輝煌年代,刻入心版,從此,無從忘卻。

『你叫什麼名字?』

『庚。』

薄唇輕啟,將妖獸跨越千年的思念,重新挹注了溫度。

然而,九尾妖狐卻拖著一口作工華美的棺槨,自地平線另一端,緩步而來。恢復原本漂亮頎長身形,九條大尾巴低低斂著,神情,一臉肅穆。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吧。」

『庚,在哪裡?!』

三尺秋水寒鋒,冷冷地架在現階段是人類外型的九尾妖狐脖頸上頭。耳畔,是丁聽不真切之如雪森冷。

牠,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自己真實身分,只是淡然地望著鋒利片片寸寒,一點一點沒入柔軟頸子內,翻飛著豔紅血花,覆沒了一切。

即使過分鮮明的痛覺,逐漸漫延到四肢百骸,九尾妖狐依舊維持老僧入定姿態,無喜,亦無悲。

『你,不是庚!他,到底在哪兒?!』

凍寒徹骨的絕決語調中,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之悲痛,遲了,遲了,丁從來沒有那麼一刻,如此痛恨自己愚不可及。

沉默卻是溫柔的妖獸,在捕捉到丁幾不可聞之脆弱情緒後,無視於自曝真身的潛在危險性,在男人面前,嶄露了自個兒優雅健美之九尾妖狐體態。

『我是庚養在身邊的九尾妖狐,我帶你去見他吧。』

終得見光的棺槨內,兩具森白骨骸緊緊地相擁在一塊兒,不棄,不離。映在丁蜂蜜色瞳孔當中,似乎有那麼點微妙意味兒。

「這是你的傑作?」

勾開意味深長笑彎,丁懶漫地睇著正襟危坐的九尾妖狐,帶著顯而易見揶揄;妖獸來回搖晃了腦袋幾下,以低醇好聽嗓音,擊碎男人天馬行空之愉悅臆測。

「丁在斷氣之前,要求我把他和庚共葬在一塊兒。但當我把丁屍身放入的那一剎那,他們倆,就變成而今所見的模樣。

我,不明白,哪裡模仿得不夠維妙維肖,露餡了?」

庚這廂陳述得忠實,丁那廂卻只想吐嘈他的妖狐不解風情。”庚”眼底疏然退離之陌生,能不傷人嗎?

撈過庚蜷成一團的九條蓬鬆大尾巴,揣在懷裡把玩,即使惡質地擰成麻花,對方也不會吭氣,逆來順受。

只有茶晶般雪亮清澈的瞳子,嫻靜地包容他一切肆虐,同時,等候解答。

「掀開棺材見到被你啃得只剩骨頭的屍首時,那個丁,什麼反應?」

丁忽然萌生一股生無可戀哀愁,無奈地把俊俏臉蛋埋進毛茸茸尾巴堆裡,試圖引導起情感遲鈍的庚。

「豁盡一切的悲涼笑聲,讓我以為自己錯耳了。未一族的少主,驕對天下英雄競折腰,怎麼會?」

「等你未來懂了我用什麼心情看待你的存在,你就會理解那個丁的至痛無淚。」

剩餘的遺憾那麼刻骨,當未族少主回眸時,那個庚,卻已經永遠沉默無聲了…。

「能把你自己變成個孩子嗎?少年也可以。」

丁的聲音,像是被拋棄的孩子,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悶在棉花般鬆軟尾巴裡,成了斷斷續續之幽咽。

他不想說,看似玩世不恭的先祖,遙迢流年背後,滿紙嗚咽之那些荒唐字,輕負了緣分…。

庚不明所以,仍從善如流地把自己從九尾妖狐轉變成粉妝玉琢的小兒稚子,伸長了短短藕臂,捧住丁沒有流淚之哭泣臉龐。

「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的代價這麼沉重,能不能,別讓我看見你的眼淚?」

丁牽著小小的庚的手,游走在史冊邊緣,緬懷千年以前無法重來之曾經。

男人情緒收拾得飛快,方才的難過,彷彿都是假的。先祖不欲人知之幽深心事,與九尾妖狐低訴一幕意外重疊時,”丁”與”庚”,千年空留的椎心憾恨,透過他豢養的小動物,完完整整迢遞了過來。

庚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不到他一半大小的手掌,緊緊握牢。下意識舉動,讓丁沒來由感到一陣莞爾,乾脆把小傢伙抱了起來,臉頰貼著對方軟呼呼小臉,用力蹭了好幾下。

妖獸並不缺乏人類的喜怒哀樂與感情,然而,庚毫無自覺。

「十多年前,我掛在你脖項上的羊角掛墜,還帶在身上嗎?」

笑嘻嘻捏著庚軟嫩頰肉玩,丁將時序拉回了搖響著風動琅玕,初遇的那年。

完全沒有跟上丁跳躍式思考模式的庚,微微愣了一會兒後,從衣襟裡小心地拉出一條細緻五彩絲繩,上頭,瑩潤如雪之小巧羊角,還溫熱著。

將自個兒衣著上羊角配飾扯下,靈巧地滑入庚脖頸上頭纏繞的細繩裡頭,再解下少時贈送出去的那一塊,妥妥地收在懷裡,不肯還了。

「那一年,十分討厭同性生物的我,卻被你申一族暗香疏影的傲雪祭神舞姿態迷得神魂顛倒,想想,還真是憋屈了。」

順著記憶脈絡,丁懷抱著愉快心情,勾勒起細雪飄飛清夜裡,只若初見的絢麗永恆。

魚肚顏色雪沫,翩翩旋旋自漆黑深邃夜幕中翔墜,搖搖擺擺地落在殘舊祠堂建築上頭,一點一點,將之妝點成亂瓊碎玉的銀白霜華。

丁一身白,沾惹水氣與冰瑩,在一片無豔雪地裡,踩踏出一個又一個細小步伐,一路往荒煙漫草的申一族領地而去。

剛健有力的吆喝,伴隨,鋃鐺悅耳鈴鐺聲,一葉葉,一聲聲,迴盪在寂寥雪夜裡,特別地清晰。

峭拔如松的傲然身影,獨自佇立在默然無聲之靜寂畫面裡,利索甩動手中雪金繪扇,翩然起舞。

看起來頗為沉重的金屬扇骨,在男人不停挑轉迴旋的手腕中,一下快過一下,靈動如騰蛇,揮灑出流金燦爛之炫目光影。

沉渾力道,揚起千堆雪,隨著砍劃的剛猛勁道,掀起驚天巨浪般之雪白牆堵,再重重落下。漫天晶瑩飄花,霎時迷茫眼前視線,淒美了丁眼簾。

意猶未盡之餘,男人肢體律動忽轉劇烈,帶有力量美感的迅捷舞動,彷彿節節進逼之軍隊,令人屏神凝息,目不轉睛;耳畔,急湊清脆顫音不斷迴響,猶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丁一直一直盯著男人跳完一闕勇猛果敢的祭神舞,忘了要怎麼別開自己目光。微小的,不帶絲毫敵意之純粹欣賞視線,暖了九尾妖狐漫長歲月中逐漸冰冷的心。

「那一年,我很高興遇見了你,你是唯一,接近我卻沒有任何算計利用目的的人類。」

時間涓滴已經失去了意義,庚以孩童特有的軟脆音調,滿不在乎地揭開血跡斑斑之回憶扉頁。

獨自承擔的傷痛,他,從不奢望有人心疼。

丁仍舊摟著孩子體型的庚,他聽懂了九尾妖狐言詞背後之鮮血淋漓,冷冷地候著體內流竄的森狠殺意被一點一滴消化。

褪除了正經不能的人味外皮,丁首次在庚面前,綻現不屑掩飾之驟然恨火。

「現在,你是我養的九尾妖狐,誰也不准覬覦!」

庚以毛團子形態,慵懶地趴在行宮庭院一隅,讓金粉色朝陽,滿灑自個兒狐狸皮毛。

「妖狐先生。」

甜美如花的少年,悄然來到庚狐狸身畔,落坐在簷廊。一旁,擺放著質感細緻之京友禪染織和服。

辛安靜乖巧地端坐,沒有出聲打擾妖獸淺寐,乾淨清亮眼神,時不時偷偷睇著庚,似乎,欲語還休。

覺得少年小動作十分可愛,庚乾脆張開一層幻術結界,再以九尾妖狐昂然模樣,出現在辛面前。

「找我?」

少年點頭如搗蒜,將青碧的翠色和著,輕推向前。

「過幾天九曜有個晚宴,妖狐先生,能參加嗎?」

「這是丁或者辰的意思?」

缺乏抑揚頓挫的死板語調,難以親近討好。庚煩悶地壓抑著無端竄起之鮮明怒意,不願讓辛窺得一絲一毫。

宴無好宴,日積月累被消磨殆盡的善意,只剩下名為九曜之大義,將牠束縛在貪得無厭慾望旋渦當中,直到完全心死的那一刻。

「是我,想邀請功不可沒的妖狐先生,一起參加慶功宴,這麼做,違反規矩嗎?」

少年偏著頭顱,眨巴著晶亮亮的、毫無雜質的雲水色眼眸,誠懇語氣裡,飽含著對世事之美好祈盼。

而九尾妖狐,同在辛的天真企盼裡頭。

單純邀約,化消了妖獸莫名湧現戾氣,旋即,以英姿颯爽的男性外貌落入少年眼底,同時,粗魯地揉亂辛伏貼短髮。

「水蔥色的和服,為什麼?」

「這樣,和丁哥的,是一對。」

少年攪弄著勻稱漂亮雙手,回答地理所當然,讓本來就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的庚,表情異常僵硬。

「庚哥,不喜歡丁哥嗎?」

不假思索的問句,讓庚狐狸陷入一陣很長很長的沉默,臉色看起來更加地鐵青,彷彿,可以噬人。

「在庚哥身邊的時候,丁哥看起來最開心。」

對庚生硬神情似乎毫無知覺,辛仰望著藍天,忠實表述著自己觀察心得。

丁哥雖然對女孩子很好,好得幾乎可以掐出一汪清泓了,但他總覺得少了什麼。比喜歡還要溫柔的浮光,只在丁哥凝視庚哥時刻展露。

「我,沒有人類的情感,該怎麼回應丁的用情極深?」

低低斂下自己眉眼,不願在丁面前坦白承認之內心荒蕪,卻對小兒女般嬌憨的辛,低啞啞地剖開一腔熱腸。

「庚哥,為什麼要難過?」

無以名狀的深刻情緒,猶如山崗上滿月,拓滿了靜寂傷痛。正當辛不曉得該怎麼開口安慰看起來很悲傷之九尾妖狐時,一臉厭世,整個人看起來病懨懨的丁,映入了兩人眼底。

「丁哥,這裡。」

一臉驚喜的少年,開口呼喚,然而,男人充耳不聞,逕自從辛與庚狐狸身邊,走過。

「我織張的結界,外界無法感知其中的動靜。辛,答應我,不管你方才聽到什麼,都不要告訴丁。」

妖獸低聲詠唱,撤除大型術法的同時,將自己蹤影,抹除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痕跡。

「庚剛才和你在一塊兒吧,辛?」

對於憑空現身的少年,不感絲毫意外,丁只是擰起刀裁似的好看眉宇,無聲問候了再度開始閃躲自己之混蛋狐狸好幾聲。

「我邀了庚哥,參加晚宴,庚哥好像,沒有拒絕。」

辛有些興奮地向丁報告,一雙澄澈瞳子好似閃耀的星空般亮眼。丁眼露愛憐,替少年順了順微微凌亂衣飾,心思,卻有些不受控制地飄遠了…。

肌襦袢半敞,大方露出腹肌的男人,將尺寸適合摟抱之狐狸毛團子鬆垮垮地圈在懷抱中,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柔軟血肉。

下頷懶懶地枕在九尾妖狐腦袋上頭,丁抓起妖獸始終鉗著金屬箍環之前肢,輕輕以指頭觸碰。

「說說看,這人形獸態皆不離身的玩意兒代表什麼?又和那個庚有關係?」

皮笑肉不笑地詢問,丁恨恨地蹂躪胸前小動物,緊緊箝制配戴著金屬圈環的肢體,讓其深深陷入膚肉裡頭,勒出極為難看紅痕。

庚狐狸不喊一聲疼,只是艱難地轉身,伸舌舔上丁清俊好看臉龐,以一塊一塊剝落斑白記憶的方式,重新拼湊一段無怨無悔青春。

「完全型態的九尾妖狐擁有君臨天下的強悍妖力,庚給我戴上聖職者之國聖器,至少,抑制我三成以上的力量,避免日後有一天,我反噬九曜。」

庚的心甘情願,聽在丁耳中,卻刺耳得讓人無法忍受…。

『小狐狸,我給你繫環好不好?』

剛毅男人,蹲在地上將雀茶狐狸撈到自己腿間,禮貌性詢問。平常稀缺神情裡,透著一絲愧疚,卻是,不允許看似綿軟無害的小傢伙有機會逃開。

『你不是一般的小狐狸,我不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壓抑而沉痛的語調,是看似粗魯兇狠難以親近的男人,情感與理智反覆來回拉扯之證明。

牠乖巧地點了點頭,用毛茸茸小腦袋,蹭著庚藏著不忍的臉龐。男人在顧忌什麼,牠,都曉得。

當火烙般深刻痛楚竄遍全身時,牠不過,咬住了庚衣物一角。

「也許庚早就預料到自己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一天,助我成就九尾妖狐姿態的同時…。」

後面話語,庚狐狸很識相地沒有繼續接腔。牠看見,丁眉眼中,低燒著暴怒徵兆。

當庚感同身受丁之心痛,想都沒想地化作人形,將自己的唇,貼上對方相應位置,主動獻上了親吻。

本來十分不高興的丁,興許沒想到感情迴路異常短路的庚會這麼做,著實愣住了,被無比英挺的男人像只小動物般,連連啄吻。

當他好不容易回過神,卻產生一種和小狐狸接吻的錯覺,秀逸面龐不免又黑了幾分。纖長雪色眼睫微微斂著,形成淺淺陰影,看上去,更顯得陰蟄。

不想再被毫無技巧可言的妖獸輕薄,丁乾脆一把扣住庚瘦削腰際,一把按住對方榛子色腦袋,惡狠狠地狼吻了起來。

充滿了侵略性的吻,盈滿剝開偽裝後之暴虐。丁撬開九尾妖狐沒有設防的牙關,捲纏對方舌葉,更滑過對方敏感上顎深處,狡猾地反覆摩擦,引起庚不由自主地攣顫。

破碎氣音,在丁帶著眷戀的深吻中,溢洩。

「這該死的鬼東西要怎麼卸下來?」

直到把庚淡色薄唇吻成了傾世桃花般豔紅,丁才有些依依不捨地放開,然而,仍舊軟軟銜著男人的唇,惡聲惡氣地質問。

「庚當初打造的聖器是一對的,將兩個金屬環合而為一便成。不過,歷經了千年,我不曉得另一個遺落在哪兒?」

被丁摟個死緊,不習慣兩具人類軀殼如此靠近的庚,禁不起男人帶有淺淡麝香氣息薄噴在肌膚上頭,耳根子微微泛紅,只不過,在情緒上頭的丁,漏看了。

聞言,男人冷笑起來,那鬼玩意兒,葬在先祖陵寢裡頭,不巧被他撬了出來,揣在和服裡。

「那還等什麼,我立刻給你拆下來。」

拉住庚嵌著金箍環的手腕,丁急急忙忙想把九尾妖狐身上束縛解開,卻被庚用力扯住,僵持在原地。

庚狐狸露出了比哭還要難看的笑,「你知道,讓我解放所有力量,代表什麼嗎?」

那個瞬間,丁所有極力掩飾之怒火,全隨著唰唰唰齊聲斷裂的理智線,爆衝而出!向來游刃有餘,他怒氣騰騰揪住庚衣襟,優雅盡失地嘶吼出最真實赤裸心意。

「庚,你給我搞清楚,我從頭到尾只在乎你一個!九尾妖狐和那個庚做過什麼忠貞愛國的約定,與我何關?!」

庚輕輕閃躲著丁用粗糙指腹摩娑自個兒五官的親暱行為。

男人滿臉不爽地瞪著九尾妖狐,以沒有收斂不知輕重的狠殘力道,捏住牠柔軟下頷,執意地要討個解釋。

「你和丁,無論外貌或性格都十分相似。他以前常常會摸我的臉,你們兩人面容與動作疊合在一塊兒的時候,感覺很奇怪。」

不善組織言辭的庚狐狸,認真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緩慢地吐露當丁湊得那麼近,牠莫名湧升之微妙感受。

耳聞庚越描越黑的說詞,男人臉色已經不只是陰沉可以精確形容了,平時盈盈帶笑之蜜色眸光,此刻恨不得把九尾妖狐鑿個窟窿出來!

「那個丁,都對你做過些什麼?!」

咬牙切齒的語氣,是丁連掩飾都嫌多餘之真心。

『你這張臉龐,看起來格外地可恨。』

丁一方面痛恨著九尾妖狐與男人肖似的臉孔,另一方面,卻是不由自主地透過妖獸模樣,悼念自己逝去的一切。

他無法控制自己想撫摸”庚”五官的衝動,卻又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悲哀又可恥。寂寞炸裂,終究,牢牢地攫獲丁傷心欲絕內心,覆沒了所有理智。

偶爾的偶爾,當猖狂思念衝破層層禁制,丁,透過九尾妖狐體溫,麻痺自己失去庚的重重傷痛…。

庚不太確定,自己應該剖白到什麼程度,才不會讓丁怒焰達到沸騰炸鍋頂點。

「不要在這種時候保持沉默!」

兀自胡思亂想之際,顯然誤會的丁,面露猙獰地狠狠戳擊九尾妖狐光裸額心,佞聲道。

覺得自己似乎說什麼都不對,庚把心一橫,直接身體力行地示範。不過,不久前被丁解除所有禁限的牠,力道控制上,拿捏還不是那麼精準,一個不小心,就把男人撲倒在床禢上…。

這下子,偏見定型的丁,當真氣炸了。

盛怒之下,丁將妖獸反壓制在自己身下,背光的、居高臨下的容顏,幾乎,扭曲了。

「那個庚就那麼重要,讓你連給那個丁當替身這種破事兒都幹得出來…?」

憤怒情緒碾壓過後,丁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顫聲低喃。

即使庚再遲鈍,也聽得出來,他拼湊不完全的字句及肢體動作,將男人逼上了退無可退的狼狽極限。

不知如何是好,恢復全盛時期力量的庚狐狸,只好張臂把丁完全抱入自己懷中,將男人一塊兒拉回千年之前記憶。

透過夢迴的真實影像,讓丁自個兒印證,”丁”的清白與尊嚴。

「我沒有那麼恬不知恥,和未族少主共譜奢月風華。」

丁沒接腔,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庚狐狸身後,靜靜凝視一路走來的折戟沉沙,烽火煙荒。以及,九尾妖狐如何代替唯一侍奉的主,完美演繹"庚"這一層身分,同時,小心翼翼顧及著"丁"自尊,與,來不及溫熱之癡癡牽掛。

看著,看著,他的眼淚,竟是忘記要墮下…。

「庚,讓我親眼見證你退出九曜歷史之前,那一幕幕的杜鵑啼血吧。」

豢養的慾望,讓一次次的獅子大開口,包裹在凜然大義之甜膩糖衣背後,成了理所當然。

『造成九曜生靈塗炭的惡獸,沒有能力解決的你,有何顏面留在皇室?!你,不過是只尸位素餐的妖獸而已!』

當權者惡聲惡氣的咄咄逼人,終究,打破了九尾妖狐長久以來自欺欺人之鏡花水月幻影。

平時多半以人形外貌示人的牠,猛然現出妖獸昂揚巨碩真身,不怒而威的凜然姿態,搭配,閃爍著妖異紅芒血窟窿似的冰冷腥色眼神,登時,嚇壞了一干文臣。

『這是最後一次,讓你們用庚的恩情制肘我。從今爾後,九曜這個國度,自求多福。』

咬著牙吞噬了惡獸,失望透頂的庚狐狸,帶著不願附身人類吸食精氣而顯得殘破之身軀,徹底退出九曜舞台。

任憑,曾經誓言一生守護的國家,走過風雨飄搖的艱難困境。

「國王最終下場,似乎被覬覦我力量的妖物開腸剖肚了。」

庚以天氣很好的平淡語氣,訴說著一闕殘酷。

「你肯定沒有老實坦白,濫用你的妖力遂行個人狼子野心的話,可是要拿性命來償的。」

丁笑吟吟地將細軟紅繩纏繞在庚赤裸手臂上,縛住對方雙手,拿起蘸滿赤紅顏料的朱砂筆,把九尾妖狐骨感好看指節,塗抹成豔極勝血之殊麗景象。

揶揄語氣,是丁吐了口惡氣的莫名愉悅感。

庚安安靜靜地放任丁在自己身上胡作非為,垂下的臻首抬起時,向來內斂眸光,蛻變成毫無機質之霜寒顏色,竟,讓慣見風浪的男人,感到一絲背脊發涼,不寒而慄。

「這才是,真正的我。」

剝除溫和蘊藉的層層人類表皮,在毫無遮掩之森寒中,纏裹著屬於霸者的絕對壓迫氣息。

丁一聲淡哂,屈指彈了彈庚額心,笑罵。

「拿這套壓我做什麼呢?你是頭妖狐狸,但,這樣能影響我要你的決心嗎?」

男人發言太過理直氣壯,反而讓野性壓制理性的九尾妖狐,整個愣住了。沒有防備瞬間,丁狡猾地欺上前親吻,吻去庚狐狸渾身上下令他厭惡的暴戾之氣。

眼角被吻開了斑斑紅淚,丁似乎能掐出水來的溫熱,執著地刻印在九尾妖狐膚肉上,烙進靈魂裡。

霎時,妖獸彷彿瞧見了,初見庚時櫻花報春的淡粉色盛綻…。

「我不管你是不是九尾妖狐,具備的力量有多令人畏懼,你所流露出來的溫柔,從來不假。」

幽冷妖狐綠焰,盤旋在未族行宮上空,吞噬無聲無息接近的鮮明惡意。

低伏在丁身邊,閉目養神的九尾妖狐,猛然睜開如炬般精悍雙眸,抬首冷望窗扉外皚皚雪夜。

結界外妖物躁動的頻率,明顯增加了,為什麼?

短暫考慮過後,庚狐狸起身湊近臥禢上酣睡的丁,伸出紅瀲瀲舌葉,帶著模模糊糊依戀,連連舔了男人端秀側臉好幾口後,幻化成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淺眠的丁,在妖獸悄悄靠近自己時候就醒了,但仍然維持著假寐,耐心等候庚狐狸接下來一舉一動。

顯然滿腹心事的庚,在擔憂什麼?

無意再度入眠的男人,乾脆披衣坐起,整理了儀容過後,走入缺月掛疏桐寂寥夜色裡,一尋,他飼養的九尾妖狐。

化為人形的庚,雙臂抱胸佇立在行宮屋頂至高處,一雙冷眼,沒有溫度,飛快逼視四周,尋找異常感知來源。

在丁不經意落入九尾妖狐視線範圍內的剎那,一陣劇烈衝擊,猛然襲向男人正上方結界屏壁,發出極為刺耳之不協調音,以及,低沉戰慄嘶吼聲,久久迴盪不去。

庚凌空一躍而起,衝出自己設下的層層疊疊防護,在晦暗夜空中,首次暴露出解除封印後,壓倒性王者姿態,威震八方。

「進犯九曜,做好以死相搏的覺悟了嗎?」

一字一重,在快得來不及眨眼的片刻,九尾妖狐已出手將眼前獵物全數撕裂,鮮紅薄霧,將瑩白細雪染上一片血腥顏色,隨著須臾悲鳴,一同散碎在風中。

退敵後,庚狐狸重重皺起了眉頭,接觸的那一瞬間,他察覺到一股非比尋常之兇殘惡念…。

將過曝力量全數斂起,九尾妖狐輕巧躍回地面時,將自個兒調整成寵物狐狸尺寸,精準而安穩地落在丁為他張開之懷抱裡。

帶著連自己都不懂的焦慮,庚狐狸連連蹭上男人好幾下,似是想將自個兒氣味,染點對方一身。

「回去再說,好嗎?」

仰首的丁,瞧見了妖獸迎敵時,眼底狠戾與決絕,以及,見到自己那一刻,不自覺綻開猶如江南煙雨般之溫柔神情。

他笑語盈盈地撫摸著臂彎裡頭一團毛絨絨溫熱血肉,散步似的逛回自己臥房,不急著拍去肩上沾染細沫,好整以暇,等候庚狐狸之未竟。

庚沉默了許久,最終,盡付一句,不能被撼動分毫之真心。

「我不會讓任何人動你一根寒毛!」

聞言,丁低啞啞地笑了起來,蜂蜜色眼眸,愉快地眨呀眨的,將隱晦期盼,藏得妥妥的。

將彷彿棉花般柔軟身軀抱了起來,與自己四目交接,以夾雜誘哄之引導語氣,笑嘻嘻地詢問。

「庚,你以什麼樣的立場和心情,說這句話呢?」

在丁不知情的前提下,庚會晤了辰。

「有一股蟄伏的兇惡勢力,正蠢蠢欲動。」

開門見山地告知約見目的,端坐的九尾妖狐一臉沉肅,給在場眾人不自覺威壓感。

「對方的目的?」

遇事向來冷靜沉著的辰,一句話,直搗黃龍。這些日子,他多少感覺到不尋常之詭譎氣息,卻,說不上來。

「覬覦王族之血,或者,我的力量。」

「首要目標?」

「丁,他接收我百年功體,最是讓人垂涎三尺。」

斬釘截鐵的答覆,倒是讓辰玩味了起來,慢條斯理地回憶剷除惡獸時,妖獸允諾守護九曜之額外條件。

『只有丁,能對我發號施令。』

「九曜的全境結界,什麼時候能張開?」

「欠缺天時,人和,現在,還不是時候。」

要展開幅員如此遼闊之全面性守護陣,牠在施術時不容一絲一毫分心,當下露出的空門,給予敵人絕妙可趁之機。

九尾妖狐還在等,等候消失已久的烏鴉天狗,再度粉墨登場。

「加速方式?」

「找一個有能力喚醒並讓烏鴉天狗附身的人。」

無意就相關人選透露地更多,庚草草結束了話題。臨行之際,牠默默掏出一只印上狐狸足跡的琉璃色御守,推到辰面前。

「貼身攜帶,能助你阻擋大部分不懷好意。」

九尾妖狐以精血寫下咒文,封在使用自身皮毛製成的迷你絨毛小狐狸裡,再塞入普通御守當中,悄然無聲地移轉部分守護力。

丁固然是顯而易見的下手標的,然而,辰身為九曜領導核心,卻非牠時時刻刻守著的對象,難保,不被趁虛而入。

離開子之一族王城後,仍莫名感到不安的庚狐狸,乾脆潛入森林深處,以無與倫比巨大威壓靈力,召喚數以百計雪白小狐狸。

「聽我號令,全面,戒備九曜。」

瞬間四散的白練光芒,是九尾妖狐承諾守候丁,不容撼動分毫之決心。

回到未族行宮之後,穿著雪青色和著的丁,隅坐在廊簷底下,拓滿了半身月光。一雙蜜色眉眼,滴溜溜轉啊轉的,流露異常危險精芒。

男人臉上盈著披戴人味外皮的戲謔笑意,對庚狐狸招了招手,將小動物給抱個滿懷。

大掌蓋在小狐狸的皮毛上頭,胡亂地搓揉著。語氣陡然改變,是丁外露之不悅。

「你一口一口自狐尾扯下來的皮肉,都做什麼去了,啊?」

「你看到了?」

「那麼大一隻九尾妖狐在庭院拔自己皮毛,你當我瞎了不成,庚?」

興許沒有考慮過丁夜半不寐的可能性,庚狐狸一張毛絨絨小臉,登時,空白了好一陣子。

「…我用自己的血肉,給辰做了一個護身符。」

不情不願地回答,小狐狸用短短黧色前肢,遮掩自個兒雙眼,標準鴕鳥心態。

極度不滿的情緒,霎時漲滿了丁胸臆,然而,他沒有立即發作。男人淡淡地要求庚狐狸回復九尾妖狐颯爽外貌,在不容拒絕之強硬態勢下,一寸一寸地摸索牠九條毛絨大尾,親自,翻找出藏在其中一條尾巴根部的血淋淋傷口。

「還疼嗎?」

丁將手掌心貼在結了薄薄一層痂患部上頭,很輕,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不過,也許他自己的心,比較疼痛。

「不將魂魄抽離的前提下,沒關係的。」

九尾妖狐側轉過身,舔起了丁臉龐,牠不喜歡對方那種溫柔得太過,壓抑一切的決然神情。

「魂魄抽離?」

懶洋洋地窩靠在庚狐狸蓬鬆柔軟的大尾巴以及身軀之間,將全身重量摔了過去,丁隨意地詢問起聽起來十分新奇的名詞。

「九尾妖狐能動用的禁術遠遠超乎你想像。」

庚狐狸輕描淡寫地帶過,越是強大的力量,伴隨越劇烈反噬,有些事情,丁,不必懂。

見九尾妖狐有避重就輕的嫌疑,丁也沒有繼續追問意願,或許,他該找辰好好談一談了。

「這是,妖狐先生的小狐狸嗎?」

少年穿著一身妍麗櫻粉色和著,將牠其中一只式神狐狸抱在懷裡撫弄,只若初見的純淨眸光,竟無端化消了庚狐狸這段期間揮之不去的暴戾血腥氣息。

在辛看不見的背後,九尾妖狐狠狠瞪了少年臂彎裡沒遮攔之小傢伙一眼,倒也,沒有認真阻止意圖。

「丁呢?」

「辰哥那裡,說有事商量。」

眨眨眼,一向不太畏懼庚狐狸強悍無匹妖力,單純把對方當成鬼神崇敬的少年,老老實實回答。

九尾妖狐沉吟之際,一股看似溫和無害,卻讓人難以忽略的巨大力量,瞬閃而逝,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現形方向,正是子一族皇城。

「竟然自行甦醒嗎?這隨心所欲的性子,還真是數百年如一日。」

念頭一轉,牠化為神儀明秀,朗目疏眉之成年男子,溢出一聲很輕,很輕,幾乎忘了發出聲音的笑。

連日以來深鎖之眉頭,似乎,也因此稍稍舒展了開來。

「庚哥?」

「沒什麼,不過就是,牠回來了,大概又在哪兒淘氣,流連忘返吧?」

大掌搓了搓辛灰雲腦袋,揉亂整齊的髮,牠笑笑想著,若是讓無條件力挺那小子的那人知悉,是否又暴跳如雷呢?

回首前塵,漫漫時間長河里沉澱之記憶,擠出一點一點的甜,柔和男人稜角分明五官。

「Kanoto,給我預備一些花之浮島好嗎?」

藉故支開少年,庚闔上雙眸試圖找尋熟悉氣息,只可惜,一無所獲。無論是烏鴉天狗,或是那只總為對方毫無形象大發雷霆的木葉天狗,亦然。

『該死的!那個人類就這麼重要嗎?!值得你揮霍大量靈力,導致陷入近乎永眠的沉睡?!』

『我不想讓他灰飛煙滅,所以,讓我任性一次,好不好?』

笑意吟吟拉著木葉天狗雙手,左搖右晃,像個不解世事的天真小兒稚子,很是嬌憨可愛;青年冷著臉,連攏起來的巨大羽翼都繃著僵硬弧度,良久,才十分不甘願從緊咬牙關,吐露雪藏之真心。

『認識你,我簡直倒了八輩子的霉!』

『那卻是我無與倫比的幸運,我啊,最喜歡你還有他了。』

『少肉麻了!Kanoe還在場。

Kanoe,為了這傢伙,我要退出九曜歷史舞台。若有朝一日,那渺小又脆弱的人類想起不惜一切保護他的烏鴉天狗,我將再度歸來。

屆時,我不允許他,贏得了天下,卻犧牲我的兄弟!』

收回探尋而釋放之靈壓,蠢動的無邊惡念,讓庚狐狸感到不太舒服。牠忽然有點思念丁,乾脆折返未族行宮,又把自己縮成毛絨絨一團的小狐狸,趴著曬太陽,等人回來。

男人與年輕王者商談完,回來撞見的,便是他的寵物狐狸,輕靈躍入自個兒臂彎,主動投懷送抱之一幕。

「怎麼想到和我撒嬌?」

輕點軟綿綿小動物墨黑鼻翼,直往自己懷裡蹭的庚,雖然很可愛,卻有一點反常。自家九尾妖狐,該是一塊榆木腦袋。

「我想起了一個故人,牠心甘情願那麼做,是因為真心喜歡對方吧?那麼濃烈的情感,我也擁有嗎?」

好笑地搓了搓把自己埋在胸口的絨毛狐狸團子,他有血有肉之九尾妖狐,怎麼就這般冥頑不靈呢?

「你這頭蠢狐狸,等哪天我真出了事,你就會懂了。」

半開玩笑地調侃,毛團子的五官霎時皺在一塊兒,看起來很是滑稽。牠掙脫了男人懷抱,把自個兒圈在對方頸項上當脖圍,舔起丁俊美無雙的側臉。

「烏鴉天狗心底繫著的那個人,也在九曜…。」

不想再透露更多,烏鴉天狗的愛恨,就讓木葉天狗去煩惱吧。

「能不能給我一根蘋果糖呢?」

樹椏之間,一人隅坐樹上愜意搖晃雙腿,噙一張十分可親的大大笑臉,衝著底下正巧路過之年輕王者,提問。

「你是誰?」

辰冷冷地抬首,想瞧清是誰這樣地放肆,然而,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一張柔軟又討喜之臉龐,就這樣堂而皇之撞入心房深處,賴著不肯走了。

「稻見。Shin,我想吃蘋果糖,給我一根嘛。」

眨眼翻身躍至子一族皇子跟前,相當親暱地拉起對方雙手,軟聲開口,像極了情人之間的甜蜜。但,青年手勁大得嚇人,絲毫不給男人掙脫機會。

雖說,心神被蠱惑,高高在上的那人,也沒打算甩開手。

「你為妖?」

縱然給毫無距離感的對方親暱拉著手,辰銀雪眼眸中仍夾藏警戒與不信任。他的院落,怎敢有人擅闖?

「何以見得?」

翠綠色大眼,彎成一彎之橋梁,稻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牠背後最真實身分。

牠啊,自然是沉眠多年之烏鴉天狗,為了誓言守護的那個人,翩然而來。

把玩著腰際間繫著的琉璃大鈴鐺,一葉葉,一聲聲,為自己捎送思念,予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之木葉天狗。

柳,而今過得好嗎?

年輕王者目光如炬,擺明了不相信青年,卻基於連自己都不懂的理由,默許了稻見闖入與靠近。

「你身上帶著庚給你的狐狸御守吧?我也給你一個,好不好?那可是很靈的哦。」

三言兩語間,笑嘻嘻地洩漏自個兒部份精怪身分。身為族裡最強大的烏鴉天狗,牠擁有與實力相仿之自信。

「你到底是誰?」

能知悉自己與九尾妖狐之間秘密交易,眼前看似人畜無害的青年,絕非尋常人家!

「用蘋果糖和我交換如何?」

十分堅持自己想吃點心,那是一點稻見擱在心底不斷膨脹之執念,不肯風化在歲月裡,變相,燃燒成最痛。

從一雙勻稱指骨中,接過來之紅瀲瀲精巧甜食,是牠記憶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最美風景。

只可惜,都過去了,散落在木葉天狗驚慌失措衝過來接住自己頹然倒落之身軀中,破碎得徹底。

「無聊。」

一聲輕輕唾罵,年輕王者由著烏鴉天狗像是一條彩色尾巴跟隨自己,當真走出皇城,買一根蘋果糖。

「哇,好香哦,真懷念。」

歡天喜地接了過來,稻見一口咬下,顫音清脆,同時,釋放出強烈妖氣,正式宣告自己歸來。

「你果然是妖物。」

「嗯啊,我是,烏鴉天狗。」

大方承認之餘,烏鴉天狗化出自己巨碩優雅翅翼,一柄羽扇盈握在手,愜意地搧啊搧的。

「你是九尾妖狐口中的那只烏鴉天狗。」

「我可是挺強的哦。不過,要我協助九曜,先幫我把木葉天狗找回來,我想牠了。」

維持著盈盈笑意,稻見明確地申告自己的立場。這一次,牠不會再讓柳氣急敗壞又傷心欲絕了。

一團毛絨絨的庚狐狸,把自個兒蜷縮在一塊兒,前後肢相互圈著,窩在丁臂彎間,充當裝飾品。

「你這又是怎麼了?雖然黏在我身上是很可愛啦。」

「我不想走入朝議,但我不放心你。」

小小腦袋,連連在男人胸前蹭了好幾下,將依戀之情嶄露無遺;大掌蓋在雀茶色腦門上頭,恣意地搓揉了好一陣子,溢出,鋃鐺笑語。

「你是我飼養的九尾妖狐,我可不許任何人垂涎。」

『Kanoe,我完全捕捉不到柳的氣息,他還在沉睡?還是生我的氣,不想讓我發現呢?』

『Inami,你知道柳為了換你一息回陽,付出了多大代價嗎?』

身為最忠實的旁觀者,沉默溫厚之庚狐狸,儘量挑揀著相對中性字眼及平和語氣回答問題。

木葉天狗義無反顧,也許卻是烏鴉天狗不可承受之輕。

『牠,刨了一半以上的真元給我吧?』

逗玩著手中吃掉一半,辰稍早買給自己的蘋果糖,哀戚地笑著。柳那麼傻,牠怎麼會不懂?

『拔骨抽元,能有多疼?』

輕闔眼,木葉天狗淒絕神情還在面前反覆上演。驕傲的,疑心病重的柳,卻為了稻見,焚盡煙柳斷腸。

『Kanoe,你能不能帶我去見柳?而後,找個適當人選讓我附身吧,協助九曜,我,沒關係的。』

眨眨眼,烏鴉天狗漾開大大笑容,勾勒盛綻在荊棘中之淚光。牠堅持到底的理想,終究,把柳拖了下水,一同沉淪。

『可以。該選誰,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

默默切斷通訊,庚狐狸躍下丁溫暖臂膀,現出自己颯爽的九尾妖狐外貌,昂首闊步,意氣飛揚。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Kanoe,你哪來的閒情逸致,主動現身呢?」

無懼於庚狐狸威風凜凜的真身,男人好笑地撈過對方其中一條絨毛大尾巴,拽在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

「我的故人,歸來了。」

「那只烏鴉天狗?」

「嗯,牠的條件是再見木葉天狗一面。木葉天狗當初傷得太重,我把對方藏了起來,只怕牠看了傷心。」

「怎麼你們這些大妖怪,一個比一個還有情有義?」

「嗚咽著滿紙荒唐,那只不過,是被強行撕去的一頁逞強歷史。」

用自個兒腦袋,頂了頂丁,慢慢地把人圈到牠所有大尾巴中央,不肯,輕易讓對方逃離了。

「你這是不想讓我離開嗎,Kanoe?」

似乎被某只自己飼養的寵物困在一團溫柔裡,男人聳肩笑笑,順藤摸瓜地抱住狐狸身軀,沒打算隨意放開。

「嗯,我想再多抱著你一會兒。」

認真考慮著要不要讓丁與烏鴉天狗及木葉天狗碰面,一時拿不定主意的庚狐狸,以濕濡黑鼻頭,貼在對方頰邊磨蹭。

「遲疑的理由,是什麼?讓不讓我見烏鴉天狗嗎?」

「你知道啊。」

低啞醇厚的嗓音透著微微驚奇;男人略略思索該怎麼點醒這棵榆木腦袋後,愉快反擊。

「拜託,因為我喜歡你啊。」

那一剎那,九尾妖狐一張絨毛臉龐,不受控制地炸開殘紅粉橘,安靜無聲了。

寅一族的皇儲昴,一向獨來獨往,鮮少與九曜其他皇子接觸。而他,藏了一個要命之天大秘密,在自個兒府第裡。

一名明眸皓齒,擁有人見人愛外貌的美青年,無力倒臥在寅族皇子床榻上,散亂著一頭珊瑚色柔軟短髮,昏睡著。

那是,昴從某個與世隔絕的一簾幽夢裡,帶回來養在身邊之虛弱妖物。

奇美華詭的水晶洞穴中,折射幽冷藍芒,最深處,巨大晶體包裹著蜷縮在羽翼裡之蒼白木葉天狗:一張毫無血色的俊秀臉龐,一對半裸森然白骨卻不減優雅風采之翅翼,自顧自散發著無與倫比的美麗。

撞見剎那,寅族少主像是著了魔般被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試圖觸摸,冰冷心跳。

厚實大掌貼上冰晶霜華的那一刻,晶體迸碎四散,濺開滿地銀冷稜晶,湧出大量清澈冰水,潑灑昴整身濕涼。

撩開濕漉漉的髮,孤傲皇子順勢張臂承接滑出層層封印,氣若游絲之木葉天狗。

誤闖入九尾妖狐的結界,從此以後,昴之人生,與柳糾纏不清…。

「我餓了。」

大部分時間昏昏沉沉,連走出寅族皇子臥房都有困難的天狗柳,勉力睜開一雙薄藤色美目,對來人,頤指氣使。

「嘖,天狗的脾氣都這麼差嗎?」

一副凶神惡煞外表,實際上不太容易發脾氣的昴,從Yanagi清醒之那個片刻開始,很深刻地體認到,這只漂亮妖獸,有多難相處…。

「若不是你們人類貪婪又惡劣,累及那個白癡差點陷入永眠,我會變成這半死不活的醜陋模樣?!」

無可奈何的傷心往事,遮不住柳曾經之悲痛欲絕。牠惡狠狠反撲,只因為,太過疼痛。

「真不該把你撿回來,真是一點也不省心。」

面對木葉天狗不加掩飾的暴戾之氣,寅族皇子學會以不變應萬變,除非,他很想和柳吵個不可開交。

不甚溫柔拉起失去自理能力的木葉天狗,手臂繞過脇下,讓對方能好好靠著自己,再一口一口吹涼,餵食松花蟹肉蛋粥。

柳明顯龍骨斷裂,靠一股莫名異力勉勉強強維繫身軀不倒。荏弱猶如無骨菟絲花,眼神,傲然依舊。

昴沒有問:為什麼你的脊骨,活像自己硬生生扯出來的?

懶洋洋地窩在寅族繼承人懷抱裡,任由對方沉默照料自個兒生理需求。牠是討厭、不信任人類,不過Subaru這個人嘛…。

待在一個爛好人身邊,似乎也不是太糟糕的選項。

庚狐狸設置的幻術結界破碎,基本上牠與脆弱新生兒無異,在弱肉強食妖物世界中,作為被狩獵者,苟延殘喘;昴大可棄自己於不顧,任牠自生自滅,然而…。

木葉天狗很確定,寅族皇子沒有一點作為咒術師的才能,府內也感知不到一絲相應痕跡。對方怎麼有辦法,好好把牠藏起來?

「幫我找一隻狐狸。」

解鈴還須繫鈴人,柳若真想養傷,九尾妖狐之協助是絕對必要的。只可惜,現階段的木葉天狗,連找人之力氣都缺乏。

「蛤?!」

養了天狗好一陣子,昴大概摸清柳那副差勁透頂的脾性。這傢伙,總是趾高氣昂地使喚自己。

「九尾妖狐。一個和那笨蛋一樣蠢,為了區區人類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的傢伙。」

閉上淡紅藤眼眸,倔傲地不肯讓流光傾瀉。牠沒有喜歡過人類,不想感受,那份愚蠢的奮不顧身。

「特徵?」

「九曜皇族裡頭,有沒有哪個皇子一身白,又毛絨絨的?Kanoe,肯定待在那人血脈身旁,不棄不離。」

九尾妖狐重情念舊,不難猜測,落腳處。

「Hinoto嗎?知道了,我會代替你,跑一趟。」

寅族皇子的允諾,倒是乾脆;柳不肯再去思考,心底無端泛起之圈圈漣漪,代表什麼?

「我的結界被破壞了,怎麼可能?!」

領著烏鴉天狗來到晶洞外圍,碎落一地的冰瑩晶體讓九尾妖狐愣在當場。試問,誰有那個本事,在牠不知情前提底下,擅闖?

化光疾馳洞內最深處,只見半凝成冰的凍狀液體,來回滾動在空無一人之洞穴,無聲嗚咽。

「柳龍骨斷了,牠能上哪兒去?」

庚沉吟了起來,思緒,一點一點漫離,迴盪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天,賴著不肯再離去。

烏鴉天狗有個十分喜愛的人類,在一次”意外”中性命垂危,稻見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對方清魂入酆都,不惜,以命換命。

這份無瑕心情,其實,柳也是一樣的。最終,木葉天狗刨開己身膚肉,拔骨抽元,硬把烏鴉天狗從鬼門關前搶了回來。

「柳怎麼不見了?Kanoe,這都是我的錯吧?」

一雙愛笑的苗綠大眼,眨著當事人毫無自覺之陰鬱,慢慢地凍結成霜,滲入骨髓裡,攀附在原先柔軟翅翼上,像極了畫壞潑墨山水,濺出一絲絲,一縷縷的鮮紅。

「Inami,冷靜點!」

九尾妖狐見狀暗叫不好,沉聲斥喝。烏鴉天狗抓狂起來,六親不認,即使是牠,應付起來也很吃力。

胸膛被殘忍撕裂,怵目驚心,那人好似破碎的布娃娃,倒臥在一片血泊當中,沒了生息。

不敢置信,簡直,不敢置信!稻見眼前世界,霎時,下起了一陣不會止歇的無情暴雨。

『哇啊啊啊啊啊!』

痛徹心扉之苦嚎,撕心裂肺。抱起重傷瀕死人類的那一瞬間,烏鴉天狗背後如同濃墨之深深黧黑羽翼,染上怵目驚心的紅,刺痛雙眸。

憤極,怒極,輕柔把人放下後,稻見足踏無間業火,提一柄銀恍鋒利薙刀,彷彿修羅再臨,所到之處,生機不存!

『稻見,住手!』

原本該是澄澈靈動的眸子眨著空茫,忘記要墮下之依稀淚光,懸凝在眼眶,殺紅了眼,顯得,又可笑,又荒唐;誓言代替申族皇子守護九曜,九尾妖狐不得不硬著頭皮,與精神狀況陷入癲狂的烏鴉天狗,大打出手。

鏗然錚鏦伴隨簌簌風聲迴盪在曠野,截然不同之刀勢走向,劃開生死路上纏鬥;一點不欲人知的落寞滄桑,藏在悲哀揮舞之熾盛刀光中,一葉葉,一聲聲,沉默嚎泣。

庚狐狸出手多所保留,招起招落間,讓天狗稻見,放肆地宣洩滿腔悲哀。

『我想救他!我絕對會救他!』

正當九尾妖狐認真考慮著該怎麼安撫烏鴉天狗躁動情緒時,瞬閃而逝在未族行宮的一絲異樣氣息,讓牠想都沒想地就往丁所在地衝,再也顧不得其他。

不管身後是風,是雨,稻見後續態度如何,庚都管不著了;孰輕孰重,在九尾妖狐心底,早已,有所取捨。

另一方面,遠在未族,男人一臉好笑地看著幾乎可以用足不出戶來形容的寅領皇子,出現在自個兒跟前,滿是不自在。

「什麼風把你吹出寅族啦,Subaru?」

不懷好意地調侃,聞言,某只大老虎五官整個皺在一塊兒,看上去很是滑稽有趣;應允了天狗柳,昴牙一咬,開門見山。

「來你這兒,找一只狐狸。」

話語一出,丁平時帶著盈盈笑意之金色眼眸旋即欺上一層冰冷寒霜,溢出,淡淡殺意:長年待在九曜鄉下地方的Subaru,怎麼曉得,他養了頭九尾妖狐?!

面對顯而易見的不信任,昴無聲腹誹了柳好幾聲:他要怎麼和Hinoto解釋,自己藏了一只天狗在身畔?!

正當場面一觸即發,急急忙忙趕回來的庚狐狸,直接現出牠英姿颯爽之真身,擋在未族少主目前,把人好好安在尾巴裡頭,深怕對方出一點狀況。

唯有好好把丁塞在自個兒眼皮底下,牠啊,才能真正心安;看到昴的那一刻,Kanoe忽然懂了,自己究竟,察覺到什麼…?

「柳在哪裡?」

「隨我來。」

寅族繼承人不太愛替自己辯解,默默邁開步伐;庚重新縮回寵物狐狸的尺寸,圈在丁脖頸上,安心地蹭了蹭。

「和我一起去嗎?」

「烏鴉天狗?」

「不,是龍骨碎裂,慘不忍睹的木葉天狗。柳。」

耳聞兩人對話,寅族皇子突然很想問上一聲:一身錚錚傲骨的Yanagi,到底,發生過什麼?

「你要找的九尾妖狐,我帶回來了。」

昴一把抱起仍舊躺在他床禢上,無法遠離的柳,盡一聲告知義務。直到撞見九尾妖狐之剎那,寅族皇子才真正意識到,Yanagi是妖。

抖落一身假象,柳終歸是驕對天下英雄競折腰的木葉天狗。

「庚那傢伙的驚人妖氣,很難讓人忽略好嗎?」

臂膀自動攀附著寅族少主脖項,柳說話始終刻薄;昴聳聳肩,沒往心底擱。他何必,氣死自己呢?

「昴是個普通人嗎?」

大老遠便瞧見古老的友人讓年輕皇子摟抱而來,庚狐狸皺起一張毛絨絨小臉,滿是困惑。

「呵,難不成Subaru是只大妖怪不成?」

被庚不倫不類的發言逗樂,丁低啞啞地笑了起來。一只手臂穏穏托著沒幾兩重之小狐狸,另一只手,愉快撫摸柔軟皮毛,樂此不疲。

「柳十分痛恨人類,昴怎麼有辦法,讓牠敞開心防?」

喃喃自語之餘,九尾妖狐躍下男人臂彎,乾脆現身,釋放沒有刻意收斂之妖氛,正式宣告,王者歸來。

「我說Kanoe,你這是要嚇唬誰?」

木葉天狗大剌剌窩在昴身上,漫不經心地諷刺。這傢伙,竟然隨隨便便給了一個人類百年功體,真是和稻見一樣,腦子浸水了!

心思細若錦緞纏綿,寅族繼承人自然注意到柳瞬間變得陰蟄的側臉。幾乎是下意識動作,昴輕輕折腰,俯身親吻天狗堆疊在一塊兒之五官,吻開眉間山水。

Yanagi沒有閃躲,沒有露出嫌惡神情,垂著胭脂色瞳子,接受得十分平靜。

「至少嚇不著你。」

忠實目睹木葉天狗與一名人族皇子間的親暱行徑,庚狐狸表面不動聲色,心底,默默掀起了波瀾萬千。

Subaru,到底何方神聖?

『你身上的妖息被連根拔除,理由?』

穩穩以其中一條大尾巴從昴手中接過不能自行站立的天狗柳,優雅迴身,以鼻翼輕觸對方臉龐,庚顯得更加疑惑。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好嗎?!』

沒好氣回應,牠可不想一直維持這副和Subaru飼養的寵物無異之窩囊樣貌,成何體統?!

『能現出真身嗎?』

『不露出那根又長又蠢的鼻子的話。』

一向嫌棄天狗老氣橫秋的外型,柳若非萬不得已,絕不現出自己木葉天狗之真身。更何況…。

強忍著背脊膚肉被狠狠撕開的劇烈痛楚,天狗柳初次在寅族少主面前,赤裸裸暴露自己與眾不同之四翼。

『一對被侵蝕得只剩骨頭,一對羽翼是正常的。柳,你的現狀比我預期得還要更糟。要不要見見稻見?牠很想你。』

『我不要!』

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在自己最在乎的烏鴉天狗眼眸中,瞧見凝噎淚眼。

『Inami很擔心你。Yanagi,即使失去渾身妖氛纏裹,你難道感受不到烏鴉天狗的相思聲聲?』

輕以臻首頂了頂木葉天狗腰際,藉此共享部分感知。稻見的疼痛還清晰迴盪在風中,柳怎麼能夠,充耳不聞?

『知道了,你讓牠來昴的府邸,我不會躲。不准告知牠,我失去了一身妖氣!』

咬著牙妥協,天狗柳不忘提出自個兒但書。即便,那不過自欺欺人。只要烏鴉天狗與牠碰頭,怎麼會瞧不出,自己一身殘缺…?

『只要吞食昴的血肉,你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不是嗎?』

輕飄飄看了還佇立在附近的寅族皇子一眼,九尾妖狐不帶一絲起伏陳述某個彼此心知肚明之殘酷事實。

終究,牠們是妖。

『開什麼玩笑?!我不會讓任何人,覬覦Subaru!』

木葉天狗瞬間激動不已,咬牙切齒;庚狐狸溢出一聲低笑,蜷著大尾巴,將柳好好地交還給昴。

「Yanagi暫時拜託你照顧了,烏鴉天狗應該很快就會來找牠了;柳很不喜歡人類,麻煩你多擔待些。」

愉悅湊到寅族繼承人耳畔咬耳朵,庚笑笑釋放訊息,支會烏鴉天狗。

「你心情可真好,Kanoe。」

將一團溫熱的狐狸血肉摟在懷裡恣意搓弄皮毛,丁讓人準備了一盤花之浮島,捏碎在指掌間,餵食。

「很明顯嗎?」

「顯而易見。」

黧色前肢揉著小小臉蛋,模樣十分逗趣。男人啊,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劃出圓潤弧度的耳骨,逗弄庚狐狸。

「如你所見,柳是極其罕見的四翼天狗,若牠吞噬昴,將能更上層樓,成為所向披靡的六翼天狗。」

一面舔著未族皇子掌心,庚一面透露木葉天狗的秘密。字裡行間,藏著需要當事人自行抽絲剝繭之層層疊疊心思。

「你這隻不老實的小狐狸,柳如果真會那麼做,你不會坐視不管。」

聽懂了九尾妖狐的弦外之音:誰也不信任的木葉天狗柳,對寅族皇子昴,青眼有加。

「你呢?還能獲得更強大的妖力嗎?」

「九尾妖狐是我的完全型態,就算把你吃了也沒用。不過,對別的低階妖獸而言,很滋補。」

正經八百地回答,逗笑了丁。同時,掀起一絲無處宣洩的悲涼:你這頭笨狐狸,可曉得我有多喜歡你?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九曜周遭目前的確圍繞在一股令人渾身不舒服的險惡氣氛中,因此,才需要藉助烏鴉天狗之力量,一破魔氛。

「等稻見調整完心態;我想給你說個故事,願意聽嗎?」

舔完男人大掌間細沫,庚狐狸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把自己四肢伸長攤平,趴伏在對方腿上,微微翻出脆弱下腹,悄然示好。

丁當然看見了九尾妖狐狀似不經意的小動作,好氣又好笑地把毛團子抱起來:你就不能乖乖承認自己也喜歡我嗎?

庚斷斷續續地提起一段曾經,裡頭有一名人類,一隻烏鴉天狗,還有木葉天狗,至於九尾妖狐自己,只是過客。在韃韃馬蹄聲中,譜寫一段美麗錯誤。

「你闡述的對象,怎麼聽起來很像咱們年輕王者Shin?」

「Inami心繫者,確實是辰。他是那人跨越千年後,轉世而來的魂,本質不變,記憶不復。」

「我呢?還是當年的丁嗎?」

「不一樣,你是他血脈代代相傳。Shin是原來的那個人,接收烏鴉天狗一身靈力,超脫生與死的原本界線。」

「聽起來玄之又玄。如果是你,會不會和烏鴉天狗幹一樣的事?」

狡猾地請君入甕,但主詞置換成庚狐狸自己時,某個小傢伙顯然有意逃避現實,木著一張毛絨小臉,擺明了相應不理。

「你這沒心肝兒的小混蛋,每次都裝死。」

不太高興地罵了一聲,九尾妖狐會很刻意地迴避自身感情問題,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毛團子討好地蹭了蹭丁臉頰,再把自己圈上對方脖頸當成裝飾品。不肯好好回答的問題,因為,牠沒有自信…。

只是一頭九尾妖狐的牠,擁有與烏鴉天狗一般濃烈而堅貞不移之情感嗎?

「你這頭思想迂腐的小狐狸,算了,是我喜歡你,陰溝裡翻船,怪不得他人。之後,乾想笑就笑吧。」

溫柔埋怨裡,多了幾分認命味道,誰讓他,就喜歡一頭笨狐狸呢?

又憤怒又傷懷的烏鴉天狗,夾帶驚滔駭浪之暴戾氣勢,憤然而來;遠遠便感受到對方狂滔怒焰,木葉天狗推了推寅族皇子肩膀,一臉懶漫要求。

「抱我出去,Inami來了,如果你不想讓牠踏平寅族的話。」

某人平時雖然沒什麼脾氣,不過徹底失去理智的時候,毀天滅地,牠也沒什麼把握安撫、阻擋。

只不過,柳不想讓任何人,傷害昴。

刻意地窩在寅族繼承人身上,白皙臂膀攬得緊緊的。牠十分清楚,只要不鬆開昴,稻見就不會對對方痛下殺手。

「喂,你抱這麼緊,怎麼回事?」

意識到天狗柳渾身變得僵硬之膚肉,寅族皇子忍不住提問一聲輕輕。漁陽鼙鼓動地來,門外山雨欲來之勢,他又怎麼會無知無覺?

「我可不想讓你死,笨老虎!」

不耐煩地抱怨,柳基本上脾氣差,沒好好說上幾句話就會翻臉。這頭蠢老虎,可曉得牠拚了命想辦法,只為保全對方?

當和紙拉門被拉開,一道驚雷就這麼劈了下來,不偏不倚落在昴面前,鑿開火光四射之大窟窿。再靠近一點,便要魂歸離恨天;白夜閃光般的落雷兇猛砸過來剎那,寅族少主想都沒想,轉身護住懷抱裡之木葉天狗,以肉身,螳臂當車。

「Inami,你好意思拿雷劈我?!」

猙獰著面孔咆哮,柳滿臉不爽地瞪向連天烏雲上頭的背光身影。那雙漆黑漂亮之翅翼,牠,如何錯認?

一根純色黑羽,搖搖擺擺,翩翩旋旋,輕盈靈動翔墜落地;與漫天悶雷陣陣,形成明顯對比及諷刺反差。

烏鴉天狗不自然地攏著翅膀,降落在兩人眼前,新綠大眼中眨出兩行血淚,手裡捉著一簇剛現形,正滋滋作響的閃電,對準,昴心口位置。

「Yanagi,是他把你藏起來嗎…?」

一雙眼,對不住焦,精神狀態極度不穩定的稻見,聽不見,外界任何聲音。牠只覺得,胸口好痛,好痛,好痛,痛得要炸裂開來。

木葉天狗眼神死寂地瞅著烏鴉天狗,一瞬不瞬。Inami這傢伙又陷入完全無法溝通的狂亂狀態了,只好,兵行險著。

「稻見,昴是我替自己找到的答案,意義和那個人差不多。你如果敢碰他,我們就此恩斷義絕!」

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寅族皇子的強烈念頭,凌駕了一切,牠冷冷地開口要脅,同時仰首吻上昴唇瓣,激烈而毫不保留;冰冷的,豁盡所有的吻沾過來那一刻,Subaru,愣住了…。

滿目血紅與殘酷的妖,霎時,眸光一片凌亂。

「柳,他是你的心儀對象?」

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血色漩渦中勉強掙脫,一點一點褪去兇殘顏色,還一對翡翠瞳眸原有清明澄淨。散了手中極具威脅性之光簇,稻見雙眼彎成一彎新月弧,問得嬌憨溫柔。

「你敢有意見?」

冷笑凝結在唇畔,即使是霧裡看花的遊戲,柳也不許任何人,輕賤了牠脫口而出之誓言。

似乎在不經意間被當成天狗之間談判籌碼,被輕薄的寅族少主,抿著唇抱著木葉天狗,安安靜靜觀察。

方才,烏鴉天狗想殺他是真,柳用什麼樣的心情,與對方對峙?那句恩斷義絕,迴盪在耳畔,聽不真切。

「Yanagi,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哦。能不能讓我好好看看你呢?」

一身清澄,浩浩乎如憑虛御風,稻見一派從容,沒有明白點出天狗柳的盲點:那麼厭惡人類的你,何以為了他,捨生忘死?

「你早就從Kanoe那兒,曉得我龍骨斷裂,不是嗎?何必多此一舉?」

不著痕跡拒絕,執意不肯讓烏鴉天狗輕易觸碰。只要一摸到牠,Inami就會察覺自個兒妖氣全失,又狼狽,又脆弱,不過風中殘燭。

昴悄悄地退了退,仍好好地摟著柳,雖說,不明其中緣由。木葉天狗看起來,很想閃避對方觸摸。

「我會再來;麻煩你好好照顧柳了,牠很難伺候的。」

看出Yanagi的抗拒,稻見從善如流,暫時把友人交託給寅族繼承人。現在,牠忽然很想見Shin。

望著烏鴉天狗從容乾脆離去之背影,憋了一肚子疑問的昴,終於,開口詢問。

「你到底在隱瞞什麼?牠對你來說,很重要,不是嗎?」

「我為了那個蠢蛋,拔骨抽元,把自己搞得生不如死;稻見只要摸到我,就會注意到我連妖力都喪失了,這個答案,你滿不滿意?」

近乎自暴自棄地將不堪真相全抖出來,柳也說不上來,牠為什麼不想在Subaru面前,藏起這些?

一個模模糊糊黑洞,逐漸吸乾了周遭所有亮光,而木葉天狗,不想呼救。

昴不再接腔,他只是淡淡想著,似乎,不能放柳不管…。

「你果然會來這裡,見到柳還有昴了?」

幻作人形的庚狐狸,悠悠哉哉端著一只豇豆紅茶碗,隅坐在子族皇城庭院廊簷下,啜飲艷色茶湯。

一雙琥珀眉眼,淺帶笑意。

「嗯,Kanoe,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沒有什麼距離感的烏鴉天狗,自然而然地收攏背後如同夜色之墨黑翅翼,落坐九尾妖狐身旁。

眨著天青色煙雨的眼,看起來,很是溫和可親。

「Subaru這個人,很有趣,不是嗎?」

抿一口清茶,意有所指。身為最關心木葉天狗的那個人,稻見不可能沒有察覺箇中奧妙。

「能讓柳主動親近,確實不容易。」

「不,我是說只要把昴吞了,Yanagi就能進化成六翼天狗。牠當真不曉得,Subaru就是尋尋覓覓千百度的那個人選?」

主動挑開殘忍無情的話題,不是隨隨便便哪個人,都能讓天狗柳功體大增,激化出第三對羽翼。兩人之相遇,當真一場巧合?

「柳很護著那個人類呢,牠無法成為六翼天狗也沒有關係,只要是Yanagi的期望,我一定周旋到底。」

烏鴉天狗不過問其中是非對錯,牠,只負責力挺柳到底。

「呵,我第一次看到柳這麼在乎你以外的人。牠的龍骨,只好再想其他辦法重新銜接了。」

九尾妖狐提出這些,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昴的命。

「Shin,你來了啊。」

子族年輕王者過來的時候,撞見的,便是兩只大妖怪在自家院落裡,有說有笑地喝茶吃點心。

「Inami,你自己和他談,我要回未族行宮找Hinoto。」

庚不想介入稻見延續了千年的聲聲相思,辰如果什麼都想不起來,一切不過是空談。

「烏鴉天狗都這麼自來熟嗎?」

一個沒注意,妖鳥青年就笑嘻嘻地湊過來,拉著男人雙手,親暱地左右搖晃,由不得他拒絕。

「因為我很喜歡你哦。」

大大雙眼中,眨巴著比喜歡還要溫柔的浮光,溫暖猶若朝陽,一時之間,竟讓年輕王者感到難以承受。

有所反應之前,一聲淒厲噪啼,劃破原先寧靜氣氛;烏鴉天狗鬆開子族少主的指掌,背後翅翼優雅揚起同時,手中閃光乍現,夾雷霆萬鈞之勢,惡狠狠砸了出去。

猝不及防,一具焦黑屍首,就這麼重重墜落在兩人面前,摔成斷肢殘骸,驚起,漫天鷓鴣。

「我不會再讓你們趁人之危!」

剩餘的遺憾,還在骨血裡來回滾動,稻見愛笑眼眸中,悶燒著不屑掩飾之驟然恨火;在烏鴉天狗的憤恨言語裡,辰,捕捉到了一絲不欲人知之刻骨傷痛。

他,竟然感到沒來由不捨…。

「抱歉抱歉,我有沒有嚇到你?我的力量很強大,總有些妒紅的妖物,想趁機分一杯羹。」

「你沒有說出完全的實話,Inami。」

莫名地感到不悅,身體比理智還誠實地將沒有包裝過的情緒,直接暴露在妖鳥青年跟前。

「唔,我瞞不過你嗎?陷入漫長沉睡之前,我喜歡過一個人類,可惜最後我付出的代價,沉重得讓人無力償還…。」

眨眨眼,烏鴉天狗輕描淡寫地剖開隨著時間漸漸褪色,只有自己緊握著不肯放的蒼白記憶。

縱使相逢,牠也只瞧見了意中人眼中,淚眼婆娑的自己。吞聲,無語,試圖,風化傷悲。

聽著,聽著,在辰意識到之前,他已重重抱了上去,用溫熱血肉,暖妖鳥青年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Shin…。」

膚肉相貼的那個片刻,烏鴉天狗滿眼啊,秋雨闌珊。

柳舒舒服服將一顆腦袋倚靠在昴胸膛前,垂著兩對翅膀,讓對方替自己仔細地好好梳理。

「要怎麼讓它恢復原狀?」

「你不會想知道答案的。」

半斂著燕脂色瞳子慵懶回應,順勢咬了對方半裸肩胛一口,滿意地看寅族皇子肌膚上頭烙下一排鮮明牙印。

在族裡時,明明為了獲得登峰造極的力量不擇手段,牠現在怎麼捨不得,吞吃一名區區人類?

「吃人之類的?」

隨口詢問,昴倒沒怎麼在意柳啃自個兒膚肉,那約莫是一種,地盤概念;也不是真心想聽木葉天狗回答,小心避開羽翼根部,繼續打理至柔順狀態。

「你也不算太蠢嘛,笨老虎。」

含糊承認,Yanagi並不想去抽絲剝繭,心底深處那份隱隱成形的模糊掛牽,實在,太愚蠢了。

習慣了對方說話帶刺,寅族繼承人自動忽略自己不想聽的部分,將翅翼整理完,準備,讓天狗柳離開自個兒盤坐雙腿。

他隱隱約約發現,柳似乎很中意,坐在自己腿上。那張漂亮說話卻不留一點情面的臉蛋,總因此,柔和了線條。

「想吃什麼?」

「你的肉,敢嗎?」

隨口提出吃力不討好的條件,木葉天狗以為,昴會黑著臉拒絕自己,卻沒想過,對方二話不說把精實臂膀伸了過來…。

騎虎難下,柳乾脆恨恨噬咬下寅族皇子小手臂的一塊血肉,冷看對方,自牙孔噴出豔紅湧泉,血流如注;昴沒喊一聲疼,他不過將大掌蓋上一顆珊瑚粉腦袋,輕輕搓弄。

天狗柳提出蠻橫要求的那一刻,Subaru忽然懂了,Yanagi極力想隱藏什麼…。

於是,他沒有半點猶豫地伸出手臂讓木葉天狗咬,在對方真啃下自己一塊肉同時,觀察柳最細微變化。

一雙半點肉沫不存的骨翼,剎那之間,長出一層新生薄薄嫩肉,成了十分可口之淡粉色。

「把我吃了,你會捨不得?」

「蛤?!」

精緻五官登時扭曲在一塊兒,連帶羽翼兜攏成僵硬不自然弧度。木葉天狗還不懂的眷戀,成了張牙舞爪藉口。

昴露出小小虎牙,愉快笑了起來。一手不費吹灰之力捏住柳削尖下頷,帶著一點粗暴意味兒,親吻上去。

反正,對方現在沒有力氣,反抗他。

實際上不排斥寅族少主的靠近與親暱,天狗柳輕垂下眼,任由昴霸道將氣息染遍自身。

雙臂用力攀附,是木葉天狗幽微模糊的真心。

「雖然我不是及格的皇族少主,不過,不能讓你吃人。真餓得受不了的話,就啃我的肉。」

又摸了摸柳的柔軟髮絲,他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般發言,有哪裡不對?

木葉天狗抿唇不再發言,牠又不傻,怎麼可能對昴豪氣萬千的迴護行徑,視若無睹?!

無論如何,柳都不想犧牲對方,只為了成就自己化為六翼天狗!

「笨蛋Subaru,誰想吃人肉,味道很糟好嗎?!只有你的骨血,能夠成為我一將功成的那階踏腳石。」

臻首抵著對方胸口低喃,Yanagi默默想著,要是讓族裡那群廢物兄弟瞧見自個兒目前的窩囊樣,肯定啊,貽笑大方。

棄近在咫尺的勝利不顧,牠啊,肯定瘋了。

「柳的真元,和你本身元功不完全相容吧?所以才導致Inami你無法好好把翅膀收起來。」

頂著玉樹臨風的男性外表颯爽而來,庚不太愛露出自個兒九尾妖狐真身,多半以人類模樣示人。

「唔,你連這個都曉得啊,Kanoe?」

苦笑著大方招認,柳的真氣不斷在牠四肢百骸裡爆衝,光是要消化那股餘勁就很吃力了,因此,難以好好控制外表。

「我的雪白小狐狸,還是很優秀的。」

「哈哈,你說的只有牠吧,特別兇殘的那一只。」

庚擁有不少能隨心所欲召喚的雪白小狐狸,不過有一頭異常兇悍的,總是撕咬著獵物等待被稱讚。

溫和地笑了笑,九尾妖狐沒有明確否認,卻也不承認。那個小傢伙,可是牠的秘密武器之一。

「Yanagi真元被你不停蠶食鯨吞,因此大量佚失妖氣。要根本解決問題,一是我重新封印牠,二是牠吞食昴。」

淡淡告知殘酷事實,該有所取捨的人,不是牠。

「Kanoe,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方式,不負如來不負卿?」

一臉掙扎地詢問,那個人類,柳很喜歡也很小心護著,烏鴉天狗不想代替木葉天狗選擇。

「你抽回浪擲在Shin身上的靈力就可以。他只是個普通人,卻因為你的執念,脫出天道循環,自千年前延續至今。」

不留情面地吐露,稻見勻不散的執著,幾乎將柳拖入萬劫不復境地,牠,真能視而不見?

「Kanoe,不要逼我!任何人都不能動Shin!」

一向好脾氣,卻突然激烈地辯駁;庚狐狸神秘一笑,猛然伏低身軀,展露出牠的九尾妖狐原貌,九條大尾巴同時擊向地面,颳起強勁風勢,掃向烏鴉天狗後方。

拔山倒樹之力,旋掃漫天鴉黑羽翮凌亂飄飛,一時之間,花雨葉雪如紛紛淚雨,迷亂了眼簾。

「呵,Inami,你瞧瞧身後;我啊,也有無論如何都想守護的對象。」

平時雖然敦厚,但當心底紮紮實實裝進一個人,庚狐狸也為了丁,改變自己的底線與極限。

方才言詞,虛實參半,那不過是九尾妖狐含蓄逼迫烏鴉天狗加速面對的一種手段。

「Shin,你什麼時候來的…?」

迴身剎那,天地無聲,稻見褪去了臉色所有血色,翅翼張成不自然弧度,只因,年輕王者銀鼠髮絲翻飛,就這麼站在那兒。

「我是你故事裡的主角?」

不答,反問,心底蓄積好一陣子的莫名鬱結,反而在九尾妖狐朗朗聲線中,得到解答。

為他失去一切的烏鴉天狗,自己怎麼,就忘得一乾二淨…?

向來過分冷靜,遇事有條不紊,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辰,在理智凌駕情感層面之前,張臂擁抱了眼淚一直忘記墮下的妖鳥青年。

「當我趕回來的時候,只撞見被開腸剖肚的你…。」

靜靜凋零的感情,無預警全數曝光,在男人臂彎裡,烏鴉天狗閉上眼,以羽翼將人好好圈在懷抱中,嗚咽著一段傷心欲絕。

「我不是,還好好在這裡?」

年輕王者不想去剖析自個兒胸臆裡慢慢沸騰的情緒,他踮起了腳尖,親吻妖鳥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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